太虚大师儒学思想述义(二)
二、儒学经典的佛学诠释
太虚佛化儒学的主要方面是以佛学的观点阐释儒学经典、评价传统儒家,他在这方面可谓是得心应手。本文将特别介绍太虚对《周易》、《荀子》和宋明理学的阐释。
(一)论《周易》
太虚的易学思想,与晚明智旭等人的易学一样,是一种佛教易学。佛教易学是中国易学史中极其独特的一部分,是佛教思想与易学文化相互交融的结果,其主要特点是以佛教思想诠释《周易》,或者把易学与佛学相会通。太虚易学思想的主要方面,即是用佛教唯识学诠释易学,并进而阐明易学世界观与佛学世界观的关系。
太虚认为,文王、周公所作的《周易》,或许仅只是卜筮占算之书,但通过孔子对其中所蕴涵的义理的推广发明,《周易》则成了“衡观物象人事万变之公例”,具有了普遍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意义。尽管后世也一直在用《周易》占卦,但在主流思想界,《周易》实际上是中国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科学方法论的代称。
在太虚看来,依据佛法的系统观念,有世间法、出世间法,其中世间法又分为根本法、枝末法;出世间法又分为三乘解脱法、大乘圆满法。《易经》所讲的为世间根本法与枝末法,八卦是说明世间生起之根本法;由八卦演变而成的六十四卦,包括了一切吉凶、悔吝、福善祸淫等法,范围而不过,曲成而不遗,乃是世间枝末法。
太虚用唯识学的生灭因缘观来会通周易之道。唯识学探究的是万物生何所来,灭何所去的问题,而以“本识”为万物的根源。太虚说:
本识本无自性,不守其性,奄然不觉,谓之无始无明住地,则即一画之太极也。
在玄奘所传的唯识学系统中,“本识”是第八阿赖耶识的别名,是一妄心。而此处所谓“本识”,或为地论师的“阿黎耶识”,或为《起信论》中的“真如”,皆是真心。一切法皆缘起于此一真心。这是南北朝唯识古学的思想,太虚在《论周易》中即应用了唯识古学的思想。太虚认为,“本识”是世间法的根本,世间一切根身、器界皆为本识所变起。本识本是无始无终、无边无中、无内无外的。这相当于易学符号系统中的最初“一”画。由于本识不守其性,不觉而动,即形成不生灭与生灭和合的阿赖耶识,以及执着阿赖耶识中真如为我的末那识。能执的末那识与所执的第八识之我,可比易学中的阴、阳两仪。第七、第八能执、所执相应的“无始四惑”即我痴、我见、我爱、我慢,相当于易学的少阴、太阳、少阳、太阴四象。在此基础上,展转相依相缘,各由根、尘、识三和合而成八识:乾比第八识、坤比第七识、依乾坤之七八两识别,演变成第六意识及眼、耳、鼻、舌、身前五识,可比艮、震、坎、离、巽、兑六卦。由八卦变为六十四卦,可比由八识三能变以成世间万物。
太虚认为,周易之道,在迎变求理,避凶趋吉,是世间之正法。虽然如此,也与出世间的佛法相通。他说:
夫易虽世间法,而此定志、修业、成德之序,学一艺,习一术,莫不皆然;故亦可通于出世法。
在《论周易》中,太虚对此有详细的解释。其要点是:修学大乘佛法,须经过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佛等阶段。这些阶段一一可用乾卦的爻位来解释。
首先,登入十住中的初住意味着生命之流不再随风飘荡,而是走上了真正的成佛之路,但此时尚是空慧的了悟多,利人的实践少,相当于乾卦初九爻,“遯世无闷”、“潜龙勿用”。
其次,十住之后入十行位,利人的实践活动增多。入十回向,利人与利他平等,但仍然没有进入真如大地;追求自身生命的提高,追求菩提智慧和涅槃境界,但常住世间,不舍众生,恒随有情。十行与十回向相当于乾卦的九二爻,“庸言之信,庸行之谨,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第三,十回向满入加行位,加倍努力以积聚修行的功德,勇猛精进,直至证入十地中的初到六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第四,七地为远行地,在此地虽能体证到“第一义空”,但若非佛力加持,有可能堕入二乘,所以进退无恒,但最终可以向上升进。相当于乾卦九四爻,“或跃在渊,无咎。”
第五,八到十地,达到了菩萨的最高境界,“得色自在,得心自在,作诸佛事,非七地前菩萨能知少分”。相当于九五爻,“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第六,到了佛的境界,则相当于上九爻的“亢龙有悔”。所谓“亢龙”是指佛地,“种习俱尽,异熟全空,佛自性身、自受用身,一一功德真实无边,故无位也;九界众生皆所不知,故无民也;地上大士、等觉大士、亦不能知,故无辅也;然且动而无悔,他受用身常应十地,随变化身常应世间,果后之普贤大人行,利乐有情尽未来际。佛乘出世之极,融世出世间而无间,故有异乎世间法也。”所谓“有悔”是指出世间的二乘道,住涅槃而有悔。
第七,用九之“群龙无首”,意为全法界为一佛身土,没有佛外之众生,也就是一切众生成佛之义。
太虚又以洞山良价的五位,与乾卦相比。以“正中偏”比初九,以“偏中正”比九二、九三,以“正中来”比九四,以“兼中至”比九五,“兼中到”比上九和用九。太虚曰:“而兼中到一位,其象全黑,即亢龙也,亦用九群龙无首也。事理全销,是非不立,唯如来法性身,自受用身,所谓但有如如智及如如存耳。”
(二)论荀子
在先秦儒者中,太虚特别喜欢荀子,这可能章太炎的影响有关,但太虚对荀子的理解仍然是出于己意。太虚以为,“盖荀子之在儒,殆犹唯识之在佛,借彼明此,反之即藉此明彼”。他于《荀子》三十二篇中,独取“正名”、“性恶”和“解蔽”三篇,以为最能阐发荀学精义。他说:
《荀子》共三十二篇,独取之三篇者:一、以之三篇义最审密,二、以余二十九篇皆由之演绎而出,了此三篇即可观《荀子》全书也。先正名者,以万理皆楷定于名,得起言语,名之为用,印持一切,笼罩最富,抑亦立说之要途,治学公器也。次性恶者,所为修身正心,立说治学,以圣法经国化民之原因也。次解蔽者,由简恶择善,积修累行,至乎豁然贯通之地,优入圣域而为天下之成人也。此其要略已。而吾说往往掣携欧学、佛藏者,则依义不依语,固吾师释迦之大,义既相通,固不得强为畛域。盖荀子之在儒,殆犹唯识之在佛,借彼明此,反之即藉此行彼。古大师大慧、智旭,皆尝作四书解,余亦窃附乎此云尔。
由此可见,太虚所依据的是“依义不依语”的自由精神,而不是固定僵化的学说界限。以荀学与唯识学互相发明,以阐发佛学的根本义理,是前人所未尝为之事。
太虚依据唯识学的名、相、分别来阐明荀子的正名说。他把名、相、分别三者各分为二。其中,名分为二种:一、相名,是对象的形象和属性,相当于荀子的“缘天官而有同异者”;二、名言,是依据相名而起的言说,实际上相当于逻辑学中的“辞项”,亦相当于荀子所云“约定俗成者”。相亦分二:一、相体,是与语言规定无关的对象属性,相当于《成唯识论》的性境;二、名相,是关于对象的概念,相当于《成唯识论》的质境。分别亦有二:一、任运分别,是感性的直接认知;二、计度分别,是第六意识的间接认知。太虚说:
而此三事,以增语及计度分别,故多淆乱。计度惯熟,亦若任运,是故任运,亦兼想念。此皆名相,无关相体。相体但为属于相名之名相依止耳。名家所依,则在相名;名家所用,则在名言。所谓名言务称相名,不称则妄,是谓求诚。名言计度,但及名相,不证相体,是故名家不重元知,唯贵推知。然又须先了相名者,一份元知为之依隐,不尔推知亦不得起;是故比量必依现量,全违现量,比量不成。然而推知计增语故,往往可以全违元知;又以计度增语惯熟,日用由之不复觉知,唯依习俗所是为是,此俗之所以多乱名而须厘正之也。然名言本是习俗所成,同貌相亲,同情相通,辗转告教,浸渐认识。所认识者,初唯名言及属于名言之名相耳。用认识之名言,诠相名而为义;名之为义,故难剀切。凭名言求相名之诚,果诚与否,还依所同然者而得断定;不依习俗之所同然,虽自谓诚,亦自诚耳。著之名言,以今非古,以此非彼,孰为证明?故比量须不违世间。虽曰同貌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得缘天官之所当簿者而同其同异。故众人之天官所当簿者,亦随处而封局。天官所缘不得全同,则难全恃;故求所得诚,盖亦几希!况人各有心,计度万殊,依曾计度更起计度,使起计度不本天官,但逐增语,则去诚弥远,趣妄弥甚,而为异亦弥滋。夫然,何如取世俗计度惯熟之名言,随顺而节文条理之为得哉!故曰:名无固宜,约定俗成谓之宜也。
应该说,太虚的论述是极其精彩的。名言之设立,名言之设立,一方面应该与认识对象相合,另方面应遵循人类社会的风俗习惯。太虚据此而评论荀子思想的得失。
在太虚看来,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以先王、先圣之言教、礼制为法,所以特别重视以先王之成名规范社会生活。但面对周朝气运已终,国求自立,学多异师的现实情况和习俗之变居无恒的特点,荀子不得不“舍局就通”,提出“后王必作于新名,而注重乎天官之当簿也”。这不是孔、孟二人所知的。但儒家之所长,一在“术群经国”之道,故曰:“道也者,治之经理也。”二在文史,文史也是载道之具。所以荀子虽然排拒古王,却说“制名必由王者”,仍然把制名之权归于王者。但是“缘天官则一依自得为当,循成俗则悉任所习为异”,这是道家的精神所在,不得责之儒家。近代以来崇尚言论自由,制名之权,基本上由学者掌握。近代学者所持的名学,一方面重视来自“天官”的经验,另方面又往往坚持虚妄计度的“增语”,责成俗之必同,仍然是名家的旧套。名家本出于礼官,拘守最严,而惠施、公孙龙等人,善为异同、坚白之辩,也是本之格物;以此谈论术群经国,本是其所短,尚不及荀子,况道家乎?但“即物穷理,察果籀因,参互综错而观于义;由之转物成器,利用厚生,”则非荀卿所能,而是墨子所长。“至轨范思慧,楷定名理,使成俗不得凌越,则亦荀卿正名之意;而规律严整,虽未及印度之因明,视孟轲之说,固亦过之,此其足多者也!”
在中国哲学史和佛学史上,关于性的讨论是极其普遍的。先秦时代即有孟子的性善论,告子的性无善恶论和荀子的性恶论。太虚认为,性的问题不仅是善恶问题,还是有无、真幻、染净、智愚的问题。如果只是就善恶而辩,性的真义则隐晦莫明。太虚说:
性字从心、从生,荀子之界说性字曰: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盖如是心生,即有如是法生--法者,一切诸有都名--如是法生,即有如是生之所以然者,轨范任持,谓之法性。生之所以然者何?则心生也。法性者何?法法皆有自相、自体、自种、自用、自缘、自心也--庄子曰:形体保神,各有仪则之谓性。法法皆有自相、自体、自种,故法法皆有真幻、染净之不同;法法皆有自用、自缘、自习,故法法比较有善恶、智愚之不同;此所以有性也。如是心不生则如是法不生,不生则无生,无生则无生之所以然,无生之所以然则无法性,故无真幻、染净、善恶、智愚可界,此所以无性也。心无表示,生犹无生,如心不生,法亦无生,故无性其真,有性其幻。心无自用,不了无性,自守其真,故心无性,心无性故,法性幻现。了心无性,法亦无性,即此了义,强名曰性,是故谓之曰无性性。
此“无性性”,又可称之为“真如性”、“无漏性”、“圆成实性”、“佛性”、“觉性”等等,是“无性之真性”。而染净、善恶及智愚等,都是“有性之幻性”。太虚据此认为,荀子虽然尚未明了“无性净性”,但中国的各家谈性者,都没有达到他的高度。因为荀子悟到了人性之染。人性即《百法明门论》中所谓的“异生性”。“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根据唯识学,生之所以然者即是意根,末那识。末那识是有覆、有漏但是无记。有覆是指其常与我痴、我见、我爱、我慢四烦恼俱,为四烦恼所污染,障蔽真性,不明无性,所以是有覆。有漏是指其执着自体相,乃有生死流转起灭,所以是有漏。无记是指其但执自我,不及非我,恒审思量,一类相续,不发生造善造恶的功用,所以是无记。如果不是意根执着自体相,则无物我而无生死。所以“生之所以然者,意根也”。荀子之所以比其他家高明,就是因为他掌握了“人生之所以然者为人性”的义理。
但是荀子并没有悟到意根是无记的,因而出现了以人性为恶的错误。善、恶只不过是生命的“业用”、“缘习”而已,只能起到增益生死流转之苦乐的作用,并不是生之所以然者。业用、缘习之起,是意识依止意根,转趋外境,刻画计度,引使前五识所造的。佛法只论业的善、恶,中国学者据以证明性善、性恶的论据其实也是在“业用”、“缘习”的意义上说的,孟子、荀子皆是如此。“盖晚周论性善、性恶诸家,特指业习之发于无记,由于夙种受于少成者耳。若可能性,则无不认为可善、可恶者,故无欲人人祛恶择善、为善去恶也。”告子的人性论独树一帜。他以生为性,谓性无善无恶,章太炎说告子之性指阿黎耶识,基本上是正确的。太虚指出:
儒家言人性者,唯荀子最为随顺法性矣。盖人性者,人类生定之分;若言善恶以人异,善恶混无善无恶,则人类于善恶无生定之分,虽论人性,犹之未尝论人性耳。若夫泛爱之善,既属意识逆转意根我爱而推广,起必有待乎外缘习种,亦非人类生定之分。人类之生由于染意,染意必与四烦恼俱,意识必依意根而发,意根染故,意识亦染。顺之而偕前五根识,交待外缘,起为行业,必有营私凌人之恶,则人类生定之分也。近世天演学者,谓人皆有贪生营私之欲,义亦符契。故荀子性恶,于义为诚;孟子性善,特举人类可能性之一端当之耳,是济世之说,非穷理之谈也。
就佛法而言,所谓一切众生皆具佛性之说,是指的众生“无生之本心”。后世沙门受儒家影响,据一切众生皆具佛性之说以谓人性是善,“此既乱于善恶正义,亦未能辨乎心性也。”
最后论解蔽。荀子在《解蔽》篇中说:“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并列举了“欲、恶、始、终、远、近、博、浅、古、今”十蔽,指出:“凡万物异,则末不相为蔽。此心术之公患也”。荀子的意思本在祛除人类由于视角的偏狭而造成的对真理的遮蔽。太虚的思想则是从体证“真性无性”与“幻性有性”的统一关系入手而“解人心之弊”:
解蔽者何?解人心之蔽也。蔽之者何?如是心生,即有如是法生,万法皆心之蔽也。解之者何?道也。道者何?人心以一行万、以类行杂之通途也。而能解之者还在人心,非证乎心,无见乎性;非见真性无性,则不能以一行万;非见幻性有性,则不能以类行杂;故曰:道者治之经理,心者道之工宰也。唯管子亦曰:治也者,心也;安也者,心也。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今荀子解蔽一篇,可谓举之无上,接之无下,保傅人天,而度越人天矣。
差别而无差别,故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二心。无差别而差别,故体常而尽变。不昧无差别心而遍观有差别法,故兼陈万物而中悬衡焉。随顺差别之理而曲成差别之事,故众异不得相蔽以乱其伦也。是谓大清明,于是乎心术之患法,蔽塞之惑解矣!
显然,从“真性无性”与“幻性有性”的辩证关系,是可以合乎逻辑地得出上述结论的。
(三)论宋明儒学
太虚对宋明儒学的论述重点在于揭示宋明儒学与佛学、尤其是禅宗的关系。太虚认为,自晚唐、五代以入于宋,禅宗实际上是中国学者的思想核心,不但佛教的天台、贤首和净土等宗是以禅宗为根底而各开其应化门户,道家和儒家也在禅宗的基础上发展出道教仙学与宋明理学。道教的本业,是以长生为目的的炼丹出神;儒家的本业,则是治世的人事伦理。这二家所取于禅宗的,道家方面是“先守窍、令心静定”的类似于习禅的活动,儒家方面则是如周敦颐教人寻“孔颜乐处”等的类似于参禅的活动。但儒、道两家均因为挂怀其本业的缘故,不能放下世俗的生活,由大死而为大活;稍有所得,即回复其延生经世之业,力图成为飞升的神仙或人间的圣贤。太虚说:“今以唯识学之术语喻之,则从上所传教外之禅,譬第八识所变实境。立为禅宗门庭者,则如前六现量,亲托彼为本质而变为自所缘之相,能符彼本质之自相者也。立为台、贤等门庭者,则如第六正比量,疏托彼为本质,变似名相,不谬彼实境之共相者也。彼道与儒,则如第六非量,亦或亲或疏托彼以为本质,由无始我法分别熏习力故,变似所执实我实法之名相,于所托之自相、共相均有迷误者也。”所以儒、道两家虽同托于禅,但其内在精神实际上与禅相去甚远。
太虚又说,儒、道两家在宋以前也有类似于禅修的活动,如庄子的“心斋”、“朝彻”,荀子《解蔽》篇所言“空石中人”等皆是。禅定之学原不限于佛法,是古代追求内心修养者共同的修习活动。但汉唐之间,道家务长生以修命,儒家务治世以修文,很少有修习增上心学的禅定的。宋明以来道家的“修性”,儒家的“究心”,其实是由于感受了禅宗的佛化。宋明以来,因为以禅宗为共通的根底,国民的普遍心理上,每易有三教同源的思想。一般的知识分子,大多是在三教同源的思想上,守儒家之态度;而一般没有知识的男女,多于三教同源的思想上,持道家之态度;真正彻里彻表为禅宗之宗、佛教之教者,只有极少数人。所以宋明儒学,虽渊源于禅宗,但因其肤浅自封,终不能达到禅宗的高度。
太虚说,一般人多以为宋明儒学渊源于道家,理由是朱熹、陆象山及王阳明,皆出自二程,二程则师茂叔而友尧夫,茂叔之“太极图”与尧夫之“先天图”,皆出于道家陈抟所传。但实际上,周茂叔与陈抟皆与禅门有关联。陈抟以禅附道以道其所道,周、邵又以禅附儒,从而开辟了三教混合之局,贯穿其中的则为禅宗。
太虚认为,周茂叔教二程寻“孔颜乐处”,仿自禅宗的参话头。《太极图说》中所谓的“无极而太极”,乃是指“心”。周之“太极”,即邵雍之“先天”。邵曰:“先天学,心法也;万化万事生于心。”(20)又曰:“先天之学,心也。后天之学,迹也。出入有无死生者,道也。”太虚解释说:“先天谓心能造业,业即天命,后天谓业招而果酬,通心业果曰道。”邵雍又曰:“心为太极,道为太极。”又以心谓之“中”,故曰:“天地之本,其起于中乎?是以乾坤交变而不离乎中,人居天地之中,心居人之中,日中则盛,月中则盈,故君子贵中也。”
宋明儒学大致以“太极”、“一气”或“元气”为天地人物变易的本体,以“中”、“天理”或“天性”为道德理性的标准,而这些皆是以“心”来诠释的,证明了禅宗或“佛心宗”是宋明儒学的大原。谢上蔡以心说仁曰:“心者何也?仁是也。”上蔡出自大程门下,大程说仁,谓“天地生生之大德”。太虚释曰:“仁者何也?活者为仁,死者为不仁,若活人有藏识,死人无藏识,此仁即指藏识”。大程亦曰:“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也。”这是以《易》之言说心。杨慈湖印本心于象山,即指其所悟本心为己耳。至象山之“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语尤显然,又言“理亦即心”,故曰:“塞宇宙一理耳!此心此理,不容有二。”又曰:“仁,即此心此理,万物皆备于我,只要明理。”阳明继承了象山的理路,乃曰:“析心与理为二,而精一之学亡。世儒之支离,不知吾心即物理;佛老之空虚,不知物理即吾心。”又曰:“心外无理,心外无事。”临终谓其门人曰:“此心光光地,更有何说!”这都是与禅宗一样,以发明“本心”为宗旨。宋、明儒学之特色,于此可见一斑。
关于程、朱的理、气,太虚也做了分辨。大程言“气即理”,故曰:“祇此一阴一阳是道”;又曰:“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小程言“气非理”,故曰:“离了阴阳便无道,所以阴阳者是道也。气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形而上者则是理也。”彼以“理”不是阴阳“气”,而是所以阴阳“气”者,故理、气二。朱熹继承小程之说,极力主张理气为二;而陆、王承大程气即理说以说“唯心”。大致来说,执理气二分说者,每与佛辨,以坚持其道德理性与佛教的不同;持气即理说者,如象山、慈湖、阳明、龙溪等人则不与辨,因为从本质上与佛无大异。
太虚说,儒家的“气”、“道心”、“本心”等,大多指“一切种子如瀑流”之习气种子识而言。所谓“性”、“理”,则指各物各人之报体“真异熟识”而言,亦即我爱执藏的内在自我之体。各类众生的共同性为“同分性”,即所谓天命之性;天命为人则人,天命为兽则兽。每类众生若能保持其“同分性”,依照同分性的要求而行动,即是“伦理性”。以人而论,如果具有人类共同的伦理性,则为“人”,低于或超过人类共同的伦理性,则纵有人之形而非复是人,或堕而为禽兽,或超而为天佛。儒者努力保持人之异于禽兽的伦理性,所以孟子曰:“人之所异于禽兽者几希!君子存之,小人去之。”又努力完成此人的伦理性以成就贤圣,所以曰:“人伦之至,谓之圣人。”这正如佛之教人勤守五戒一样,当然是好的。但以此而排斥对“天同分性”、“出世圣性”和“佛性之上乘法”的超越性追求,则是不能成立的。程朱等人只因为坚执人类的道德理性,恐怕人类堕落为禽兽,就只准人为人,而不准人为超人的“天”、“出世圣”、“佛”,这是很可笑的。
那么,为什么宋、明儒者既然同有见于“本心”,而又以人伦理性而排佛呢?太虚列举了五条原因。一、先入为主,守门庭故。二、虽窥本心,未深明故,因为非大菩提不能圆明本心。三、不知佛有人乘法故。四、中国佛徒偏出世故。五、经、律、论藏少研究故。六、方便教化先成人故。其中第六条,方便教化先成人一条,其实是佛教的“人乘法”。佛法教化大众,首先注重使之完成人格,生生世世不失人身,不堕恶趣;而中国的儒学最合乎此,所以在中国即可用之以教化世人。中国历来的佛教徒,皆偏于出世,而不知以此教化普通人众,致为儒者所排。但儒者据此以为自己的专利,不知是佛之人乘法,佛徒若弘扬人乘以夺其业,更易起诤,所以宁愿超然方外,而少数由儒入佛,真明于佛者,也为了方便随顺以引导儒者的缘故,专说儒理,示异于佛,这种阳儒阴佛是菩萨的一种权巧。这就是宋明排佛的原因。
太虚说,宋明理学,作为中国文化学术中一种有特殊意义的学术,看起来,是儒佛或儒佛道思想的结晶品,但也有把中国向来的文化削弱了的地方;自宋明理学昌盛后,中国的文化就渐渐地失却了生气了。其实,宋明理学只是儒家思想的一部分,加上佛道的片段思想而形成的。所以宋明理学,不过是中国文化中的一部分,是不足以代表中国整个文化的全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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