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宗教体验(五)——星云法师谈修行
四、弘法里的增长道心
1949年,随着不可思议的因缘,我来到了台湾,开始我弘法的工作。
我最大的志愿是以文字来弘法,因为文字超越时间、空间,透过文字的媒介,不止这个时代、这个区域的人可以接触到伟大的思想,几千年、几万年以后的人类,此星球、他星球的众生,也可以从文字般若中体会实相般若的妙义!我们今日不是靠着文字的桥梁,而得以承受古人的文化遗产吗?由于历代高僧大德们的苦心结集、传译,今日我们才能够饱尝法海的美味。
丛林的十多年参学生活,除了师长同学之外,我从来没有见过陌生人,也不曾和不相识的人谈过话,即使母亲,除了两次短暂的会面之外,也没有回过家请安。长期的寺院生活,使我乍然接触社会,不知如何措手足?见到陌生人,不知如何启口谈话?心想:像我这样不善言辞的人,干脆深研佛法,着书立说,以文字来弘扬佛法,不是很好吗?但是佛教里没有环境让你写作,过去的大陆丛林还好,特别是本省的寺庙,有一种奇怪的现象,青年们出家来学佛了,偶尔看看经书、写写文章都不允许,从早到晚工作不歇,譬如我在写文章,当家的师父看到了,就詈骂说:“那个法师真懒惰、不做事,整天涂涂写写,涂鸭些什么?”
为了留给别人好的印象,不能让人认为自己懒惰,于是也放下写作我的志趣,从工作中去服务大众。我初到台湾不久,挂单于中坜的一个寺院里,由于年轻的人手不够,我每天要供给80个人的用水,水从深邃不见底的井中打上来,要打满600桶,才够全寺的人食用。除了打水之外,还要上街买菜。我每天总是踏着稀疏的月影,拖着喀喀作响的手拉车,到15里黄土路外的街上,把一天的油盐米柴拖运回来。到了市场,星月还灰蒙着脸,菜贩子尚拥枕高眠呢!一到市集,我挨家挨户地请菜贩起床:“起来,起来,买菜罗!”买好了菜,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因为尚有许多清扫的工作等待着。安顿好了之后,赶快去清扫厕所,别人扫厕所,用水冲洗一下;我打扫厕所,喜欢用手去刷洗扒除,非把秽物清除干净,绝不罢休!这项工作给予我很大的受用,我觉得污秽的本来不是污秽,清净的本来也不是清净。如果我们有一颗清净的心,这世间上的一切,污垢也好,清净也好,其本体自性都是无染的。
除了日常工作以外,寺中有人过世了,我帮忙包裹,抬出去埋葬。我从卑贱的工作中,培养服务牺牲的精神,孕育慈悲奉献的心胸。虽然在一寺之中,也能服务大众,但是对象有限,不能把佛教“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精神,普施于一切众生,因此后来离开了中坜。既然写作弘法的工作不能顺利推展,那么改从根本来挽救佛教的颓弊,于是我想到了兴学办教育。
台湾省佛教会在1951年,创办台湾佛教讲习会,我当时受聘为教务主任,有心培植佛教英才,以整顿垂老不振的佛教。可惜由于种种因缘,好事多磨,只教了两年就离去。从1953年到1963年的10年之中,我远离杏坛,不曾教过书。学校教育的工作既然因缘不成熟,于是被逼着去从事社会教育的工作,从此我走上了讲经弘法的道路。而一直到1965年,才于高雄寿山寺,创立“东方佛教学院”的前身“寿山佛学院”,于1973年增办佛教大学──“佛光山丛林大学院”,1977年并更名为“中国佛教研究院”。一般的教育,则创办了“智光商职”、“普门中学”。教育是传递民族文化香火的根本大计,我一生对教育的推动是不遗余力的。
1953年起,我到宜兰去弘法,然后展开一系列的环岛布教大会,并且宣传大藏经。在一连串的弘法布教活动里,有一次在台北县顶双溪的小镇上所举办的布教大会,深深地感动了我,增长我对佛法的无比信心。
当地的老百姓热忱地邀请我们去布教,由于不懂得布教前的准备工作,事先既没有宣传,又欠缺周详的计划,一切乱糟糟的。我们一行人到了之后,自己张贴海报,打锣宣传,把布教地点从小庙改到一间小戏院,跟随我来的二三十位青年布教员,手脚灵巧、分工合作,一下子就把会场布置得很庄严。由于他们都是初学者,为了让他们及早成就,我带着他们各处去布教,布教的内容,讲什么,唱什么,做什么,都是我事先写好讲稿,让他们届时重念一次。为了扩大影响,收到效果起见,每次布教完了,就用幻灯片打映出一尊佛像,然后由一位布教员对着佛像,念着我事先写好的祈求说:“伟大的佛陀!我们是宜兰念佛会弘法队的队员,今天我们把佛陀您的慈悲、智能、功德,带给顶双溪的大家,请求佛陀您加被这里的人们,让他们在您的佛光庇荫下,能够获得幸福、安乐的人生!”
像这样的讲辞,我已经耳熟能详,在各处布教弘法时,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但是当年轻的弘法队员,那字正腔圆、充满虔诚的音声,透过麦克风散播出来时,深深地撞击着我的心坎,情不自禁潸然涕泣,心中默默许下一个愿望:“从此誓愿献出我的生命,努力于弘法利生的工作。只要众生需要佛法,不管穷乡僻壤、蛮荒壄地,我都愿意去布教!”因此台湾的南北监狱、各地机关,我都曾经去讲经说法。甚至军队里我也常常去演讲,譬如最近陆军作战司令部、政战学校、中正预校,都曾经邀请我去讲说佛法,听众动辄数千人,我觉得这是一种好的现象,表示佛教也能对军队提供一点心理建设。
除了公家机关、民间乡野的布教之外,各大专院校只要我去演讲,我总是一口答应,因此中兴大学、清华大学、交通大学、中央大学、中山大学、东海大学等学校,我都去演讲。我觉得知识青年除了吸收现代的新知识外,智能的启发,也是很重要的。数十年来,无论哪一位,只要他欢喜我讲说佛法,不管牺牲睡觉、吃饭的时间,我必定如他的愿望。因此佛光山有一些法师、学生,看到我孜孜不倦地说法,有时就笑着说:“师父!你怎么有那么多话可讲呢?”我许过愿,要把我所体悟的佛法,布施给大众,一切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欢喜去做的,因此再痛苦的事,也快乐无比。如果我们能将信心与忍耐,建立在心甘情愿的奉献上,自然能产生巨大的力量。有时候,信徒们到佛光山上来,请我说法,我常常在经过由东方佛教学院通往朝山会馆的宝桥的途中,就把讲演的内容组织起来,这一切是随喜布施所给予我的力量!
在弘法布教的工作中,我仍然未曾稍减写作度众的愿望。有一年环岛布教,途中突然觉得双腿不能弯曲。我们从宜兰出发,经过花莲、台东,到了屏东的东山寺,受到大众热烈欢迎,入佛殿拜佛,一拜下去,却起不来。心中一惊,怎么得了!后来经医生诊断,说是得了风湿症,必须锯断双腿,才不会蔓延恶化。心想,双腿若是锯断了,不是变成“瘸和尚说法,能说不能行”了吗?继而一想:腿子不锯断,要南北奔波,到处弘法;腿子锯断了,不也可以顺自己的心愿关起门来著书立说,照样传播佛法吗?
这里我要向各位强调的是:我对人生、对生命、对所有的一切都不强求,一切顺乎自然,随着因缘,因此面对锯腿的事,我的感受是平静的。佛法告诉我们要放下、要自在,面临生死灾难的时候,心里畏惧,并不能去除死亡的阴影。也不是信了佛,就可以免掉死亡。信佛只是给我们力量,能够坦然地去接受一切,佛法指示我们如何活得有意义,其实懂得了“生”,就知道如何去面对“死”。我们对“死亡”随时有力量去准备,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学佛如果能够体会这股力量,就足够我们一生受用不尽。
又有一次,我们到南投鱼池乡去布教,晚上住宿在靠近山边的一户农家里,乡下地方,也没有卫生设备,房间里摆了一个尿桶,臭气四溢,薰得我们很难受,没有办法睡觉。当时我和煮云法师同住一起,因此我就叫他:
“喂!煮云!我睡不着,你讲个故事来听听。”
“这么迟还不睡觉?”
“你怎么睡得着?这味道那么难闻!”
“是难闻,你勉强睡嘛!”
“勉强了好几次,都无法入睡,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煮云法师最喜欢讲故事,满肚子的典故轶谈,由于我爱听,因此他更喜欢讲。
“那么,我来讲玉琳国师的故事好了。”
听了一段之后,我对他说:
“我一定不辜负你讲故事的辛劳,我会把国师的高行发表于杂志,让大家共享。”
后来我将玉琳国师的事迹,编写成书,陆续发表于“人生”杂志,各位看看!这种布教生活,乡村的尿桶,也能启发我的灵感,给我很大的帮助。
数十年来的布教生活,从学校到社会、从乡村到都市、从公司到监狱、从学校到军营,乃至几次的海外弘法,看到中国佛教的衰微颓弊,百废待兴,愈发坚定我献身佛教的愿心。“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佛教的弘扬,是刻不容缓的要务。
五、生活上的佛法体验
佛教里有一种怪现象,一般人的观念认为讲佛法要讲得玄乎其玄,让大家如坠五里雾中,不得其解,不如此则显不出他的高明。我们常常听到有趣的对答:
“喂!你上哪儿去啊!”
“我去听老法师讲经。”
“讲得怎么样呢?”
“好极了!”
“怎么个好法呢?”
“听不懂啊!”
讲得听不懂就是好,听不懂的佛法再奥妙,只不过是束之高阁的装饰品而已,对我们的生活一点也没有帮助。我个人不喜欢谈玄说妙,更不喜欢故作神秘,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不论佛法中多么难解的教理,我总是深入浅出,让大家很容易地了解。就是谈空论有等形而上的问题,也要设法和日常生活印证。因此佛教一旦离开了生活,便不是我们所需要的佛法,不是指导我们人生方向的指针。佛教如果不能充实我们生活的内涵,那么佛教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佛陀的教化,本来就是为了改善我们的人生,净化我们的心理,提升我们的生活,因此佛法是离不开生活的。《六祖坛经》上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我一生的理想,就是弘扬人生佛教、生活佛教。
所谓生活的佛教,就是说睡觉、说话、走路,不论做任何事,都应该合乎佛陀的教化。譬如佛陀告诉我们要发心,不止布施要发心,信佛要发心,甚至吃饭睡觉也要发心。只要发心去做的事,效果奇佳:发心睡觉,这一觉一定睡得很甜蜜;发心吃饭,这一餐一定吃得很可口;发心走路,再崎岖的路,也视如平夷;发心做事,再困难的事,也甘之如饴。佛法中的发心,可以运用于我们的家庭生活上,敦亲睦邻、孝敬亲长、友爱手足、帮助朋友,都需要发心,愈发心,功德愈大,效果愈好。佛法并不是画饼说食,嘴上说说而已,应该身体力行,彻底去实践,进而扩充运用于家庭、学校、社会,不可以把生活和佛法分开。
数十年来,我从生活中所体验的佛法,不是一二言语所能道尽,我仅具体地举出四点:
(一)以退为进
平常我们总以为前进显耀的人生,才是光荣的,而不知道后退的人生,另外有一番风光。我们寻幽访胜,辽阔无垠的旷野,有时候失之于平淡,峰回路转的溪壑,也别有洞天,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前进的人生,是一半的人生,加上另外一半后退的人生,才圆满无缺。
在我童年那10年的丛林生活中,我接受了关闭式的教育,受到近乎专制的行为约束。这种远离社会繁嚣、截断众流的山林生活,长养我对佛法的无比信心,让我从守成持重中,肯定自己的宗教信仰。我们为了跋涉更遥远的路途,需要休息、养精畜锐;我们为了完成更繁重的工作,需要含藏、养深积厚。飞机、船舶如果不借着引擎排气时所产生的反弹力量,则无法前进;农夫插秧,一排一排地退后,退到最后,终于把满畦绿油油的秧苗插好。因此真正的进步是由能退之中养成的。
后退并不是畏缩不前,也不是消极厌世;后退充满着谦逊忍让、积极进取。我们驾驶汽车,碰到红灯,不知道停车,只有人车俱毁。人生道路上,横冲莽撞,不知悬崖勒马,只有殒身毙命。有时候慢半拍忍让一些,停一步再想一下,许多不必要的纷争,就化为乌有。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三分何等清闲”!
退步的人生更广大、更自在,因此古德有诗说:“有求莫如无求好,进步哪有退步高!”退步的人生宽广洒脱,但是并不是任何事都后退不管。譬如看到正义被摧残,应当挺身而出,维护真理;看到佛教被破坏,不可退避三舍,袖手旁观,即使肝脑涂地,也要舍我其谁,护教卫法。所谓后退的人生,是对个人功名利禄的追求当退则退,而为教为道的维护则当进则进。
退步的人生,并不是要我们懈怠不勤、退失道心,而是在退让之中,培养坚韧的耐力、精进勇猛的忍辱道行。所谓“常乐忍辱柔和法,安住慈悲喜舍中”。
我个人对以退为进的道理,有深刻的体验,因此当我从佛教学院毕业的时候,许多的同学都争着到有名的大寺院为当家住持,我一个人则到农村去弘法办教育。初到台湾的时候,别人则忙着到处布教度众,我却到僻远的小寺,拉车扫地,以苦行来激励自己的心志。后来到宜兰去弘法,也是因为兰阳地处偏僻角隅,没有出家人去驻锡,既然有因缘需要出家人去弘法,因此1953年我到了民风纯朴的宜兰,开始我走向社会的弘法工作。
随着佛教弘法工作的扩展,觉得有必要扩建一个更大的道场,来推动佛教的事业。有些信徒建议我在人文荟萃的台北建道场,我想台北已经有许多人在弘法,于是我就到荒蔓未开的大树乡斩荆棘,辟草莱,创建佛光山。当时视察土地时,许多人看到满山的荒烟蔓草,坐在车子上,不愿下来巡看,甚至劝我打消建寺的念头。记得最初我也曾要将这刚完成院舍的佛教学院,送给中国佛教会,作为办理“中华佛学院”的地方,他们嫌远,没有人愿意接受。由于佛光山远离台北,减除了不少人事上的应酬,而能够全心全力地兴办各种事业。我一生做事,总是做些别人不愿意做、不想要做而又必需做的事,譬如办幼稚园,办学院,到监狱、军营、电台、学校等地布教,把佛法散播各个角落,这些事没有人去做,我就当仁不让、直下承当下来。记得老子曾说过:唯其无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无争并非不能争,而是能争而不愿争,无争是宽大包容的心量的呈现。忍辱无争、以退为进的道理,丰富了我的人生内涵,充满信心地接受一切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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