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蛇的孩子
我一直珍藏着一张照片,照片中,一个抱着眼镜蛇的孩子正冲我露齿而笑。
两年前,为了写一部与印度舞蛇文化有关于的书,我特地跑到印度南部的一个叫虎吉纳(音译)的贫困小镇,在那里呆了一个月。当地政府办事处给我介绍了个叫肯恩的向导。
这天,肯恩带我来到小镇的中心,这里集中着菜市场,还有些小商店,算该镇人气最旺的区域。在菜市场对面有一块很大的空地,有许多的舞蛇表演。
大多的舞蛇者都是盘腿坐在一个篼子前面,打开盖子吹奏笛子。没一会,篼中的眼镜蛇就探出头来,半身站立盯着笛子,仿佛中了魔咒一般随着音乐上下左右轻轻地舞动了起来,看起来非常神奇。
当然,魔音魔法之说全是胡扯,因为蛇类根本就没有听觉!完全是靠近蛇那一端的笛子晃动。因为蛇与人的眼部位置不同,它的两只眼睛没有长在同一个平面上,而是长在头骨不同面的两侧,必须正面对准目标,以便双眼对焦成像。所以蛇为了盯紧晃动的笛子,头部只能随之摆动起来,以至看起来就像跳舞一般。
肯恩将我带到一个围观者很多的摊子前面,指了指人墙里面。眼前的景象吓得我往后退了一大步:在我的眼前是一个孩子和一条放出来的眼镜蛇!
那孩子双膝弯曲地侧卧着,腰部以下完全紧贴地面,右手前小臂打横支撑着上半身。他的面前半米处的地上盘着一条尺寸不小的眼镜蛇,上半身高高地站立着,颈部扩张成了琵琶状,不断地吐着分叉的黑色舌头,时而张口做露出尖锐的毒牙。
孩子伸出左手,在眼镜蛇的面前晃动着挑逗,眼镜蛇紧紧盯住他的手,随着他的手势扭动着上半身。突然,那蛇出击了,它上半身一扑,闪电般朝孩子啄了过去。孩子反应非常灵敏,在千钧一发之际,飞速缩回了左手,与此同时右肘一撑,脚跟一蹬,身体借力朝后蹦开了,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蛇吻。一击不中后,蛇不甘心追加了一击,又被他堪堪躲过了。这么一来,蛇上前了两次,孩子则后退了两次,两者之间又适当地拉开了距离。
这孩子显然早已摸清摸透自己的蛇的性格,他慢慢坐起来,一只手继续逗着蛇,另一只手则拐了个弯绕到蛇的背后,轻轻地抚摩它的脑袋。由于蛇对眼前的手过于全神贯注,竟然连脑袋被抚摩了都浑然不知。
我心跳加速,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出。突然,孩子那正在抚摩蛇的手用力一捏,牢牢将蛇的上下颌给捏住了。他将蛇抱进了怀中,一遍又一遍地轻抚,蛇很是享受,斗志一点点地松懈了,渐渐温驯起来。这时孩子又做了个惊人之举,他将蛇捧了起来,脸慢慢靠过去,亲吻蛇唇!我的心直提到了嗓门。
还好蛇并没有因孩子的吻而受惊吓,被孩子小心地放回篼子里。
演出结束后围观的人全散去了,地上零零星星有几枚小面额硬币。这么多围观者才这么点钱?肯恩跟我解释说,这些围观者中大多是无所事事的当地人,他们早已对舞蛇司空见惯了,是不会施舍的;只有异乡客会意思一下,但由于到这贫瘠地方来的人通常不是大款,所以也就只能赚点小硬币。
这孩子的表演可比吹笛子逗蛇危险多了,甚至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危险的舞蛇表演。因为一个卧着的人,要躲开毒蛇闪电般的攻击,几近不可能!
舞蛇是一种极度危险的职业,印度每年都有不少舞蛇者死于毒牙之下,因此国家呼吁国民放弃这项危险的表演。只不过民以食为天,在许多土地贫瘠工业落后的地区,一部分人为了养家糊口除了舞蛇别无出路。
肯恩把那孩子叫到跟前来,介绍说他叫奇塔鲁克,今年七岁半。我仔细打量着这个神奇的奇塔鲁克,他长着翘翘的睫毛,还有一双美丽的棕色大眼睛。
奇塔鲁克仰着脑袋,诚恳地伸出小手来跟我问好。我蹲了下去握住他的手说:“奇塔鲁克,你的表演真是太棒了。对了,你为什么不将蛇的毒牙给拔掉再表演呢?”
得到我的夸奖,奇塔鲁克不由满脸自豪地笑了,说:“先生您是不知道,用拔了牙的毒蛇来表演,是没有人要看的,就算有人看也不会给钱。”
“可是你还这么小,你爸爸妈妈怎么会让你做这么危险的表演呢?难道他们就不担心吗?”一听我问起他的父母,他那才舒展开来的笑脸一下子就蔫了,默默地垂下头去。原来两年前奇塔鲁克的父亲就因舞蛇失手,被毒蛇给咬死了。父亲死后,他的母亲突然就不知去向了,一直没有再回来。如今家里就剩下他和五岁大的妹妹,还有个瞎子奶奶。他如果不舞蛇,全家人都得等着饿死。
这时已经是晌午了。我做东,请肯恩跟奇塔鲁克一起用餐。在饭桌上,奇塔鲁克没表现出什么食欲,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吃到一半,他突然对我说:“先生,我吃饱了,我要回家午睡了,因为下午还要表演呢。我吃剩下的这些能不能带回家呢?”
一旁的肯恩给我打眼色,我一愣后说:“可以,这些你都可以带走。”
他说了声谢谢,包起食物转身就走。我猛然想起还没付他表演费,忙将他喊了回来,塞给他一张五百面额的卢比。他没有推辞,也没说话,用一尘不染的大眼睛在我脸上看了好一会,然后深深地鞠了个躬。
奇塔鲁克离开后,我问肯恩,这么可怜的一个孩子,政府为什么人救济呢?肯恩苦笑了一下说,先生,印度的人口这么庞大,国家哪能顾得过来。再说了,哪个国家能做到人人温饱?难道你们中国就没有这样的情况?我顿时无言以对。
我在虎吉纳镇待了二十八天,素材搜集得差不多了,准备收拾行李回国。肯恩突然气喘吁吁地跑来,说:“糟了,奇塔鲁克被蛇给咬伤了!”
当我赶到简陋得不成样子的医疗站时,只见奇塔鲁克躺在那仅有的破病床上,不时痛苦地呻吟。他的左手又黑又肿,那块遭蛇咬的皮肉被划了个十字口子放毒血。旁边围着一个小女娃和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女娃边嚎啕大哭边喊哥哥,老太婆则默默地搂住女娃,那瞎了几十年的眼睛流淌着浑浊的泪。
我看了看奇塔鲁克做了初步处理的伤口,着急地问赤脚医生:“血清呢?你给他注射了血清没有?”
“我们这里没有血清。”这个连白袍都没有的医生说道。
“什么?你开什么玩笑?这里有这么多的舞蛇者,居然不储备些血清?”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朝他吼了起来。
“冷静,请冷静一点,我们已经通知了附近的医院,应该会找到眼镜蛇血清的。”肯恩按住了我的肩膀道。那医生低低地嘟囔道:“没有就是没有,上面没给这穷角落分配下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一个多小时过后,血清才终于送了过来,在此之前奇塔鲁克出现了两次短暂的呼吸困难。注射过血清之后,他的呼吸渐渐平缓舒长,大家这才放下了心。这时肯恩悄悄告诉我说,这孩子命大,在这片地区因找不到血清而死亡的人,不在少数!
第二天,趁班车还没开,我与肯恩最后一次去探望奇塔鲁克。
奇塔鲁克与妹妹、奶奶三人住在一间老屋子里。此刻,他虚弱地躺在床上,瞎奶奶坐在床边抚摩着他的小脑袋,给他唱歌;妹妹正端着一碗粥一样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喂进他的嘴里。
奇塔鲁克见到我,眼睛一亮,说:“先生,您怎么还没走呀?谢谢您来看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嘱咐他要好好休养。他反安慰起我来,说:“您别担心,用不了几天,我肯定就又可以去表演了。”
我睁大了眼睛说:“你好了之后还要继续表演舞蛇?”
他笑着说:“不去舞蛇的话,我还能干些什么呢?”
我心一颤,说:“那你又得重新买一条蛇了?一条蛇多少钱啊?要不要我帮你买?”
他不解地道:“为什么要重新买?我的蛇可是最棒的蛇。”
我诧异道:“你是说它咬了你之后,还没打死它?”
他错愕地看了我一眼说:“咬了我就得打死它?要是换成我天天被人这样玩,我也会生气咬人的。”
后来肯恩告诉我,这条蛇正是咬死奇塔鲁克父亲的那条蛇,当初奇塔鲁克的父亲不舍得伤害它,现在奇塔鲁克也不舍得。
临走前我给奇塔鲁克留下了四千五百卢比,本来想多给他留一点的,奈何我的经费预算已经不足。奇塔鲁克挣扎着坐了起来,从脖子上摘下父亲留给他的,舞蛇人的神明护身符,亲自给我戴上。
从印度回来后,我花了半年的时间完成并出版了那本书。拿到版税的那天,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奇塔鲁克汇了五千元人民币,因为不知怎么的我老牵挂着这个懂事的孩子。不料两个多月后,钱又给退了回来,竟然说是没能找到收款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得而知,唯有默默地在心中为那个玩蛇的孩子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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