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Q84”看村上春树
这是村上春树第二次用年数当书名。第一次是《1973年的弹子球》。这次,书名纯粹到只有年份,他把“9”变成“Q”。“1Q84”的书名令人联想乔治·奥威尔的《1984》。借小说人物之口,这个特殊的年份也屡屡被提及。《1Q84》的主题更多地指向当前这个世界,它已经不再像早年村上春树所创作的小说形态,而是从过去的第一人称进入了第三人称的书写。
青豆说:“不管喜欢与否,我们已置身于1Q84年。空气变了,风景变了,规则也变了。我们必须尽快适应这个带问号的世界。像被放进陌生森林中的动物,为了生存,我们必须尽快了解并顺应1Q84的规则。”这是村上春树小说《1Q84》里的一段话。“1Q84”代表时间,也代表空间。Q代表疑问。青豆决定把这个新世界称为“1Q84”。1984这一年,许多事情改变了,是一个充满疑问的新世界。
从一个字看一个作家
为什么村上春树要用“1Q84”?书名本身也是一个谜。在阿拉伯数字中,加入一个英文字母。以日语发音“Q”和“9”完全一样;以汉语发音,“Q”和“9”很接近;以英语发音“Q”和“9”完全不同。这就像是把日语嵌进了世界语言里,让书名以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结合,加上日语发音,符号般奇特而简单的书名,轻易地就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有人说只要看第一行,就知道是村上春树的作品。但从《1Q84》的书名来说,是一个字就点出了村上春树的特色。台湾版《1Q84》的译者赖明珠女士认为:“它充分显示村上春树不断求新、求变的创作精神。书名无论是视觉、听觉上一眼就让人惊奇不已,一听就印象深刻,令人思考探索它的多义性内涵。村上春树从开始写作第一本作品,就打定主意,要用和别人不一样的文体,写和别人不一样的作品。即使是一个单字,即使是一个数字。4个阿拉伯数字形成的一个年号,变造出一个新单字。一个不需要翻译,便通行全球的新单字。一个充满无限可能性和想象力的多义性新字。这就是村上春树。基于这样的精神,他不但建立起独自的问题风格,也建立起独特的文学世界。”村上春树喜欢把异质性的东西放在一起,比如“1Q84”的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的结合,也有动物与人结合的“羊男”。打破界限,不按分门别类的序列,跨越纯文学和通俗文学,将现实与超现实糅合,这就是村上春树。小小人、两个平行的世界、天上的两个月亮……这些都是《1Q84》中匪夷所思的事物。
私文学到公文学的转变
村上春树的《1Q84》是否真的达到了所谓的“巅峰”?简体中文版的译者施小炜先生说:“从私文学和公文学的角度来理解,《1Q84》是切口。村上春树的处女作《且听风吟》是纯粹的私文学作品,主人公不工作、不学习,不靠自己的劳动去挣工资,养活自己。假如他提供一种社会性劳动,获得一份工资,经营自己的生活,他跟这个社会就发生了某种关系。在《且听风吟》里,村上春树彻底割断了这种联系,他让主人公的活动都是在私人层面与周围的一切发生关系,与社会完全脱节。对于日本近代文学来说,私文学是它的一大特点。作家不写革命,不写社会变革,主人公行为的影响半径可以测量出来。”
施小炜所说的“私文学”也就是通常日本文学史里所说的“私小说”。“私小说”一般来说有广义和狭义的两层解释。从广义讲,以第一人称来叙事的小说,统称为“私小说”;狭义讲,“作者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而孤立地描写个人身边琐事和心理活动的”,称为“私小说”。直到村上春树上一部长篇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他的虚构类作品都没有脱离“私小说”的范畴。
但是在《1Q84》里,男主人公天吾,受雇于一家公司,长年为其工作。他兼职的工作是补习学校的老师。天吾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担心随时被解雇,也可能随时辞职。他改写深绘里的小说《空气蛹》,波及他所在社会很重要的部分。换句话说,他个人的行为不仅仅影响到自己个人和周围人,也影响到了更大的范围。这让小说能从更多的社会意义来解读,也让《1Q84》的主题更多地指向当前这个世界,它已经不再像早年村上春树所创作的小说形态——私人化的主人公生活在逼仄的世界—在冷战、热战、天灾人祸所团团包围的混沌世界里,从一对纯真的小儿女出发,如何扩大到整个社会,如何从现实世界进入想象的超现实世界?村上春树从过去的第一人称进入第三人称的书写。
从另一方面来说,与乔治·奥威尔的《1984》的关联使得《1Q84》可以被解读为针对“某一种意识形态”写的小说。“我们已经走进1Q84,一个被置换的,一个错误的年代。我们没有‘老大哥’,但有‘小小人’,但是‘小小人’是什么呢?村上在向奥威尔致敬的时候,用了独特的村上方式,也就是描写两个世界的关系,一个虚幻,一个现实;真实的1984年,虚幻的1Q84年。我们以为的这个现实世界其实是虚幻的,已经出问题的,已经有待怀疑需要打问号的。从这个角度说,村上春树的批判力很强,直指现在这个世界。”梁文道评价道,“在我看来这本书最后的答案是要告诉我们,我们在1984年的时候以为‘1984’没有到来,其实‘1984’早就到了。我们居然不知道我们已经活在‘1984’的世界里。通过这部小说,村上春树想告诉我们,为什么‘1984’已经到了?我们是怎么进入‘1984’的世界里的?”施小炜说:“老大哥是用一种写实主义的手法塑造人物形象,而小小人是用超现实的,超自然的手法,比如小小人从死去羊的嘴里走出来。从意识形态的角度解读‘小小人’未尝不可。有趣的是,我曾和一位日本朋友聊起‘小小人’。我的日本朋友不赞成我的见解,他认为‘小小人’是人与自然关系的象征。”
《1Q84》与地下铁事件
在写《1Q84》时,村上春树提到了地下铁沙林毒气事件、奥姆真理教。在审判沙林毒气案时,村上春树有去旁听。他说“他普普通通的,罪犯所有的特质从他身上看不出来。但是由于某种意识形态的影响,让本不具有犯罪意识的人转变为罪犯”。
终究什么是“恶”,什么是“善”?在第一、二册的《1Q84》里,村上春树给出的答案是有趣的。原本周密策划的刺杀,因为教主的一番话而变得滑稽好笑,原本应该有的崇高意义被彻底消解。青豆、天吾的所作所为也都不再成为小说的终极意义。所谓“善”与“恶”的界限就这么被模糊掉了。
1997年5月17日(《地下铁事件》出版后2个月左右),日本《现代》杂志上刊登了一篇村上春树与河合隼雄的对话录。对于“善”与“恶”的关系,村上春树回答:“关于地下铁事件、奥姆真理教事件,相当难去适当地完全掌握,终究也因为对‘什么是恶’的定义很难下的关系。如果把观点集中放在撒了沙林毒气因此杀害了很多人这个行为一点上来说的话,当然是恶的。没有争论的余地。可是如果从奥姆真理教的教义去追溯解析下去时,就会发现那或许不全然是绝对的恶。我想这理由只是解释方式不同的问题而已。会出现这种类似乖戾的现象。当然如果要深入追究这乖戾,可能很有吸引力,可是我觉得往那边走去也许会很危险。我想解开这事件的真相,结果还是聚集在比较靠近地面的地方采取这种类似‘本能的常识’会有比较大的力量吧。因此我才去采访许多被害者个人的谈话,不过正确的观点还相当难掌握。因为我感觉到那些人各自的心中,恐怕自己也会产生分裂矛盾的地方。”
河合隼雄接着说:“这答案还是只能由村上先生自己找出来。村上先生自己承接下这些被害人种种活生生的苦难,只能从其中找到答案来。可是只用头脑想是不行的。在这层意义上,我想村上先生下次写的作品(小说)一定很不简单。因为做过这样沉重的工作之后再来写。”
村上春树的回答耐人寻味:“不过对我来说,我想在下一本,或下下一本恐怕还没那么简单就得出答案来。我不知道要花多少年,可是我想会是相当久的长期战。反过来说也是有一种不想太轻易拿出答案的心情。”
与通过采访沙林毒气受害者与奥姆真理教信徒而撰写的非虚构类作品《地下铁事件》有关的“一定很不简单的作品”应该就是村上春树的《1Q84》。“青豆受命去暗杀教主,但是教主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知道青豆今天做了什么,目的是什么。他甚至让青豆认为,如果不杀死他,只能让他活得更痛苦。只有杀了他,才能救天吾。但杀了他,青豆本人就会处于危险中。所以杀不杀教主,这是交易,也是权衡。”施小炜说,“但这绝对不是说村上春树的意图是以暴制暴。村上春树对极端的事物有天生的不信任。当年日本的学生运动闹得最厉害时,他基本上都在谈恋爱,对那些运动的态度也不怎么积极。”
但是村上春树认为奥姆真理教在地铁里撒沙林毒气,因此害了很多人的行为“当然是恶的”,而且“没有争论的余地”。在耶路撒冷文学奖的演讲里,村上春树说道:“有一句话请允许我说出来,一句个人性质的话。这句话在我写小说时总在我脑袋里挥之不去。它并非写在纸上贴在墙壁,而是刻于我的脑壁。那是这样一句话:‘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
作为村上春树最长篇幅的小说,日本版《1Q84》第一、二册超过1000页,第三册前不久也已经出版。在读者的强烈要求下,村上春树甚至可能写出《1Q84》的第四册。这是村上春树式的“长跑”。施小炜说:“村上春树坚持长跑,坚持过一种很有规律的生活,从来不到俱乐部里面找女人、喝酒,一辈子只爱他老婆一人。不仅仅是他的写作方式,他的生活方式也颠覆了日本传统文人的形象。这也是村上春树作为一个现代小说家的与众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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