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宗教小说加结尾套路及具佛教“修行”害意
涅槃:宗教小说加结尾套路及具佛教“修行”害意
宋珂君
内容提要 主张“断尽烦恼,涅槃成佛”的修行观念,是佛学的核心,是对古代小说创作(尤其是宗教小说的创作)影响至深的一环。本文以佛教“涅槃”思想影响宗教小说的结尾套路发端,从梁与死亡、涅槃与解脱、涅槃与荣耀三方面的象征意义入手,运用比较和分析的方法,对明清宗教小说中蕴涵的佛教“修行”寓意进行尝试性研究,揭示宗教小说涅槃飞升的结尾套路与佛教“修行”观念之间的隐秘关联,论证繁荣于明清时期的宗教小说,深受作为当时主流思想之一的佛教的影响,乃是一种历史与文化的必然。
关键词 涅槃 飞升 修行 宗教小说 结尾套路
涅槃,又称圆寂,指修行圆满、烦恼寂灭的(精神)状态。[1]在所有玄虚的佛教修行术语中,“涅槃”是其中的最尊贵者。佛教解释“涅槃”,认为不但超越身体而存在,而且超越思想、情感和语言。为此,佛教用肯定和否定两种形式,来说明“涅槃”的涵义:肯定式,如“寂静、彼岸、安稳、解脱、离垢、清凉”等;否定式,则有“无为、无漏、不死、寂灭”等。与佛教涅槃涵义非常接近的道教术语,是“成仙”或“飞升”。涅槃与飞升,是佛道二教所崇尚的人生结局,也成为明清时期的神魔小说,尤其是“宗教小说”中的结尾套路。[2]
明清宗教小说的故事结局,受佛教“涅槃”观念,以及佛传故事、佛教文献中释迦与高僧涅槃诸相的影响,模式化倾向十分明显。一方面,小说家深谙“涅槃”的宗教特征,另一方面,他们自由驰骋想象,竭力使超验的“涅槃”观念形象化,使其更具审美的特征。主要模式有三:
一、涅槃与死亡:从容不迫的哲人之死
涅槃,尤其是“无余涅槃”,必须伴随着“业报之身”的消亡。因此,在世俗人的眼中,涅槃就意味着死亡。这是人们对“涅槃”最直观的感受。
作为世俗人,首先的疑问是:烧身炼臂、木食涧饮的苦修,并没有使生命获得永生,这样的修行与涅槃,意义何在呢?
早在宗教小说出现之前,佛教在宣教时,就面临这个棘手的问题:如何将脱去皮囊、精神永生的神话,讲给好生恶死的众生听,并让众生不但不感到死的悲哀,而且体会到“常乐我净”的涅槃境界。在佛传故事及高僧传记中,一般用五种涅槃特征,来渲染修行者辞世时的潇洒自在,从而印证高僧卓越的宗教修养,这种方法也被一些宗教小说模仿运用。
1.佛传故事对于涅槃诸相的描写,虽然仅仅涉及成道的外相,但却对后世描写宗教修行的小说产生过巨大的影响。因《大般涅槃经》、《游行经》等专门描写释迦涅槃的经典,篇幅都很长,在此只引用《指月录》卷一《释迦佛》中最后一段,以资说明:
尔时世尊至构尸那城,告诸大众:“吾今背痛,欲入涅槃。”即往尼连河侧、要罗双树下,右胁累足,泊然宴寂。复从棺起,为母说法,特示双足化婆者,并说无常揭曰: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时诸弟子,即以香薪竞茶毗之,烬后金棺如故。尔时大众即于佛前,以揭赞曰:
“凡俗诸猛炽,何能致火焚,请尊三昧火,者维金色身。”
尔时,金棺从座而举,高七多罗树,往反空中,化火三昧,须臾灰生,得舍利八解 四斗。……世尊涅盘日,迎叶最后至,世尊乃于棺中,露双政示之。
释迦虽然示现“背痛”和肠胃的疾病,但又曾说自己有能力长久住世,只是化缘已尽,为向众生说明“无常”的真理,随缘人灭。这一段可以看作世尊圆寂的缩本,其中有五种特征,是所有与佛陀圆寂相关的佛经中共有的,也为后代高僧传记和小说多方采用:
第一,佛临终预言涅槃;
第二,涅槃前嘱咐弟子,说辞世揭等;
第三,以吉祥的姿势涅槃(吉祥卧或枷跌坐);
第四,示现瑞相以及大众归依;
第五,涅槃后的神迹。
“预知时至”说明生死的大权完全掌握在佛的手中,也说明他对精神的解脱胸有成竹;死后还能为众生说法,并“于棺中,露双跌示之”,说明他已经于生死得“大自在”。死亡对于他来说,实在有与世俗之死不同的意义;同时,辞世褐增加了释迪人灭的宗教色彩,显示出宗教家与凡人不同的精神境界;种种瑞象是修行成就的“感应”;徒众的饭依,则渲染了涅槃的吉祥、荣耀。总之,佛传中谈到释迎牟尼的死,总是竭力营造一种所愿满足的气氛,以凸显释迎佛“从容不迫的哲人之死”。[3]
2.佛传故事写到与涅槃相关的五种特征,首先影响到佛教文献中高僧涅槃的记载,然后才流人宗教小说。从《六祖坛经》中惠能人灭一例,可以揭示出佛教关于涅槃意象的规律性描写。惠能也是预知时至,事先召集弟子进行最后的训诫,并开示辞世褐:
(惠能)告曰:“汝等好住,吾灭度后,莫作世情悲泣雨泪。受人吊问,身著孝服,非 吾弟子,亦非正法……”复说揭曰:“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师说揭已,端坐至三更,忽谓门人曰:“吾行矣。”
奄然迁化,于时异香满室,白虹属地,林木变白,禽兽哀鸣。……门人僧俗,争迎真身,莫决所之,乃焚香祷曰:“香烟指处,师所归焉。”时香烟直贯曹溪。……
(《咐嘱品第10》)
惠能临死又重复自己一生的禅悟主张。他圆寂后的神迹,除了指引建塔方所,还有很多。其中最著名的当然就是肉身不坏,留存至今。六祖惠能圆寂的细节描写,承继佛传故事,表达出贯穿一致的佛教死亡观:高僧的死亡与其说是死亡,不如说是热热闹闹的告别仪式。高僧的死亡,伴随着“吾行矣”类的潇洒结语,伴随着“异香”和“白虹”的奇兆,使世俗人眼中寂寞悲凉的辞世,显得轰轰烈烈、吉祥圆满。
3.佛传故事式的涅槃格套,主要影响到取材于高僧传记的宗教小说,如《东度记》和《罗汉传》等。
《东度记》中达摩弘禅的故事,取材于禅宗灯录。《指月录》卷四记载说,达摩乃是被人毒死的:“至第六度,以化缘既毕,遂端居而逝”。达摩老祖吃苦受累来东土弘扬禅宗,最后却被东土的僧人害死,这本来是很可悲的事。但《指月录》写到,达摩内功很高,五次下毒,都不能对他形成伤害,最后圆寂,只是因为“化缘已毕”,所谓“有缘则来,缘尽而散”,何其潇洒。而最后所写的“空棺留鞋”和“只履西归”的故事,更有助于平衡佛徒心理:因为达摩根本没有死,而是“西天去”了。魏使宋云在葱岭见到达摩的身外之身,说明达摩已经证到不可思议的“涅槃”境界。以这些传说为蓝本,小说《东度记》剔除了达摩中毒的情节,并把达摩考察弟子、讲法说褐的内容,放在圆寂时候娓娓道来:祖师说揭毕,又以《楞伽经》四卷付惠师,乃向道副等道:“吾化缘已毕,传法得人,将示寂矣。”乃端坐而寂。弟子等奉金身葬熊耳山定林寺。次年,有使宋云自西域还,遇师于葱岭,手携只展,翩翩独迈云间而去。
达摩的涅槃和释迎、惠能一样,包含了说法颂褐、付法完毕、“端坐而寂”,以及在葱岭“翩翩独迈云间而去”等神迹。
佛传故事式的涅槃,也在《罗汉传》二十三位罗汉的传记中重复出现,试举戏珠罗汉一例:
(般若多罗)遂将宗旨传示其子,且授以揭云:心地生诸种,因事复生理。果满菩提圆,花开世界起。言毕,即于座上张舒两手,放出二十七道光明,旋化火自焚而逝。
放光、化火自焚、香气、褐语、坐化等,是《罗汉传》中常见的涅槃意象。象飞锡罗汉“端坐山中而化,遍身香软如生”;杯渡罗汉“晏然圆寂”后,“渡前后座皆莲花,异香逼人”;另有捧经罗汉说渴毕,“即跃身虚空呈十八变,然后枷跃而逝”;振铎罗汉则“自巢其棺,出城北门,振铎数声,长啸一声而逝”。这些描写,虽又多了一些新的想象,但基本没有跳出佛传故事的模式,大多可以从佛经和佛教文献中找到原型,都可以看作是受佛教的“涅槃”与“感应”说影响的直接产物。
这些小说的最后,都以高僧的圆寂结尾,一般不渲染死后的神迹,和游于神境净土的经历。在这里,死亡和涅槃是统一的;不过,涅槃与死亡又有本质的不同。对于死亡与涅槃的辨析,佛教与世俗的结论是截然相反的。有趣的是,在我们讥讽佛教为“颠倒的世界观”的同时,佛教也认为“众生颠倒”。《六祖坛经》说:
无上大涅槃,圆明常寂照。凡愚谓之死,外道执为断。(《机缘品第7》)
被佛教称为“圆明”“无上”的“涅槃”,在世俗人的眼中,无疑只不过是生命的终结,希望的丧失,亲人的远离。人死后到底是有精神的实体存留,还是在此世界彻底消失?没有一个人,能证明给关心这一问题的芸芸众生看。虽然佛教有大量的经典记载,说高僧进人深沉的禅定时,能够看到死人的神识(类似于灵魂),如何投胎六道或往生净土,但毕竟这是俗人无法企及的境界。高僧在禅定中,是仅仅看到了自己的幻觉,还是获得了超人的神通,洞彻了宇宙人生的秘密,也就成为不可论证的问题。但如果仅仅以可视世界的经验,来解释涅槃或死亡,人们就必须提起勇气,去面对生命无常的悲剧。所以,自古至今,中国人总是热切地去想象、推测死亡后的生命存在方式,而宁愿接受精神不灭的说法。虽然儒家强调“未知生,焉知死”,希望人们远离对死亡的苦苦思索,但佛教轮回的思想还是很快占据了中国人的心。藉着佛教的轮回和涅槃观念,读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对死亡的恐惧,以较为达观的态度面对生命的终结:修行人可以证人不生不灭的涅槃;即使是一般人,死亡也只是一段暂时的分离,在不久的来生,有情有缘的生命将再次相聚。
二、涅槃即解脱:见性+见佛
在神魔小说中,西游系列的小说,尤其是《西游记》,往往因其艺术性突出,被排斥出宗教小说之列。实际上,如果将取经的过程,看作修行者降魔度生、磨砺心性的一个环节,这些小说的宗教特征也就一目了然。尤其是从小说的开头(主人公的出身与学道)与结尾(主人公的涅槃成佛)看去,更是如此。而且,这些小说颇能契合佛教“见性成佛”的涅槃涵义。当然,为了将佛教抽象的“涅槃”思想用形象的故事表达出来,小说也有自己的创造。这就是西游小说里“见佛+见性”式的结局套路:其中“见性成佛”的特征最为接近正统佛教观念,尤其是禅宗思想;在形式上,涅槃又表现为取经成功——送回东土——仙佛团聚——大众念佛回向的基本模式。试以《西游记》和《后西游记》为例:
1.《后西游记》第39回,写唐半揭四人走到灵山,来到雷音古刹,却发现大雄宝殿上,静悄悄不见一人,这就是“空性”,即佛性:
唐半揭惊得默默无言,只瞪着眼看小行者,小行者道:“师父不消看我,我想佛家原是个空门,一向因世人愚蠢,要见佛下拜,故现出许多幻像,引诱众生。众生遂认假为真,以为金身法相,与世人的须眉无异。今日师父既感悟而来,志志诚诚,要求真解。我佛慈悲,怎好又弄那些玄虚,所以清清净净,显示真空。”唐半揭听了,低头不语。猪一戒笑道:“若依师兄这等说来,西方竟无佛了?”小行者道:“怎的无佛?”猪一戒道:“佛在那里?”小行者道:“这清清净净中具有灵慧感通的不是。”
“清清净净”的“灵慧”,乃是法身佛,是不生不灭的真身,这一思想与禅宗合辙,也较为接近原始佛教的涅槃真义。当然,灵明一念的“空性”,与空无一人并不相同。而且如果一直是清净无为,也就无小说可写了,所以,最后作者还是让唐半褐四人,见到了佛的“圆满报身”,“一霎时彩云如绮,六圣俱投西去了”,国王大臣“亲见佛法如此灵验,尽心敬信”,唐半褐等人面见释迦,封佛证圣(第40回)。见性与见佛的相加,使“涅槃”真意更具体可感了。
2.《西游记》虽也着重写仙佛会聚、封赏佛号的喜悦,但也不忘记从含蓄的故事中,透出一些“断尽烦恼、觉悟成佛”的涅槃第一义谛。如小说以唐僧上了“南无宝幢光王佛”的无底船,到达解脱“彼岸”一则,写出解脱、死亡、涅槃之关联:
那佛祖轻轻用力撑开,只见上溜头侠下一个死尸。长老见了大惊。行者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那是你!可贺,可贺!”
他们三人,也一齐声相和。撑着船,不一时,稳稳当当的过了凌云仙渡。三藏才转身,轻轻的跳在彼岸。有诗为证:脱却胎胞骨肉身,相亲相爱是元神。今朝行满方成佛,洗净当年六六尘。此诚所谓广大智慧,登彼岸无极之法。四众上岸回头,连无底船儿却不知去向。
小说虽然通过“死亡”写涅槃,但毫无感伤,因为解脱是“可贺”的事,三位徒弟也拍手称叹。除此之外,小说也写了成佛的荣耀:
长老捧几卷登台,方欲讽诵,忽闻得香风缭绕,半空中有八大金刚现身高叫道:“诵经的,放下经卷,跟我回西去也。”这底下行者三人,连白马,平地而起。长老亦将经卷丢下,也从台上起于云霄,相随腾空而去。慌得那太宗与多官望空下拜(第100回)。
白日飞升带有道教仙传的色彩,国王大臣的“望空下拜”,把彼岸世界抬到了世俗权威无法企及的高度,强化了涅槃的喜悦和优越感。而最后在灵山面见佛祖,加封佛号的场面,伴随着孙悟空的调笑、猪八戒的插科打浑,隆重中透着轻松,没有一丝一毫的寂寞凄凉滋味。见性十见佛的模式,是西游系列小说通用的结尾方式。人们也注意到,《西游记》善于以具体的意象,来象征悟道涅槃的宗教境界。
孙悟空的紧箍自动脱落,象征着在道德的圆满境界中,猴头终于找到心灵的彻底自由,从而明悟,西天路上的紧箍之苦,确实不在于唐僧念咒,而是因为好胜喜斗的秉性,使自己作茧自缚。紧箍咒的自动脱落,是孙悟空涅槃成佛的明显标志之一,宗教象征意味十分明显。猪八戒和沙僧的道果完成,则是以“不嚷茶水,不弄喧头”为特征。《西游记》中对于“五圣成真”的描写,与其说是写死亡,不如说是写新生,“灵鹜峰头聚霞彩,极乐世界集祥云”的壮观景象,消解了离开尘世、乍到佛国的陌生感,使一切生灵都笼罩在吉祥光明之中。
只要对照一下《西游记》和《红楼梦》,就可以看出,世情小说和宗教小说由于立足点不同,所表现出的对涅槃解脱的不同态度。贾宝玉的出家成道、回归太虚幻镜,笼罩着浓厚的悲凉幻灭色彩;而孙悟空的涅槃解脱,则是喜气洋洋、快乐轻松的。因为世情小说是站在繁华人生的立场上,看待宗教的解脱的,自然将成佛得道看作是寂寞无奈的人生选择;宗教小说则是以“修行”的眼光看人生,于是人生就成了苦海,而彼岸则是幸福、自由的精神家园。见性,即见到生命的本质。因为佛教把涅槃当作真实,把生存当成虚妄。《大涅槃经》等分析涅槃真义,认为佛示现涅槃后,即回归“常乐我净”的解脱境界,并可以化身千百亿,到各净土世界说法。《六祖坛经》机缘品第7中,惠能为弟子讲解涅槃的含义:
师道:“……汝今当知,佛为一切迷人认五蕴和合为自体相,分别一切法为外尘相,好生恶死,念念迁流,不知梦幻虚假,枉受轮回,以常乐涅槃,翻为苦相,终日驰求。佛愁此故,乃示涅槃真乐……”
可见,佛教将涅槃看做“真乐”,而将人生视为“假苦”,并以“常乐我净”的涅槃境界,批判“苦、空、无常、无我”的世俗人生。
值得一提的是,明清时代最流行的佛教流派有二:净土和禅宗。其中,净土宗强调见佛,禅宗强调见性(法身佛)。无论是见到哪种仙佛,都意味着修行的成就。其中,见到“无形无相的法身佛”即‘空性”,最为尊贵,因为“空性”被认为是诸法的本源,诸佛众生都从法身中显现;如果修行不够,则可以凭借阿弥陀佛的接引,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去,在那)L继续修行,直到成佛为止。可见,明清时期的宗教小说的结尾,与明代社会流行的佛教“修行”理想一致,都是“见性+见佛”。
三、涅槃与荣耀:朝拜仙佛,封赏成道
见佛,即往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的净土,继续修行。根据净土宗的教义,如果一个人虔诚念佛,在临命终时,诸佛来迎,修行人的神识于一刹那往生净土,从此与佛菩萨做快乐法眷。对于这些修行人来说,死亡就象换一件新衣裳一样,是喜悦而不是痛苦。这种快乐在《阿弥陀经》中被称为“极乐”。佛教劝导,“众生闻者,应当发愿,愿生彼国”。阿弥陀佛的西方净土还许诺,往生极乐世界的众生可以一直在此居住,直到修至“不退转”—八地菩萨,再到其他世界度化众生。因此阿弥陀佛净土,在中国最深人人心,久而久之,人们反而把原始佛教的涅槃含义淡忘了,而把往生净土看作是涅槃解脱的象征。
随着净土宗的流行和正统佛教的渐趋衰微,有相净土因更符合世俗思维的习惯,其号召力日渐增加。到明代,虽然许多高僧和文人仍醉心于禅宗,但净土宗在百姓中的影响已占绝对优势。而民间宗教更进一步将其世俗化,于是仙佛“封赏”的结尾,也就逐渐进人宗教故事和宗教小说中。尤其是那些道教小说和受民间佛教影响深厚的一类作品,如《四游记》、《观音传》等,剔除了“见性”的描写,专力刻画“见佛”的场景,是民间宗教对于“涅槃成道”的世俗化理解。这些小说对涅槃解脱的真义没有兴趣,它们将涅槃完全描写为朝拜玉帝如来、封赏佛号的世间作为,很象是人间的加官进爵。此类小说受道教的“飞升”思想和佛教“往生”观念的影响,有一个充满民俗喜庆气息的大团圆结局。
1、这类小说与西游系列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西游系列的小说不但写“见佛”,也涉及“见性”;但“朝拜仙佛式”的小说,只以朝拜仙佛为修行的最后归宿。如《铁树记》写到许真君活到一百三十六岁时全家拔宅飞升。“八月朔旦,见云仗自天而下,导从者甚众,降于真君之庭。”
仙眷四十二口,同时升举。……真君即至天庭,玉帝升殿,崔子文、段丘仲二仙引真君与弟子等听候玉旨。……(第15回)
小说写到玉帝封赏许真君“仙职”,以及那些不能跟随成仙的百姓“号泣振天”的时候,可以看出,小说对于涅槃飞升的理解,完全是世俗化的,是人间荣耀在天庭的延续,缺乏出世的宗教超脱清高的旨趣,也不在乎表现所谓的宗教哲理意味。
2.与第一类宗教小说的涅槃结尾相比,这类小说不写死亡,只写见佛,并铺陈神迹,渲染民俗信仰。在世俗化、民间化了的佛教小说中,最典型的如《观音传》,第25回写到,“值日山神来报:玉皇颁下天诏,娘娘可排香案迎接。”说罢,太白金星已到庵前,宣读诏曰。诏书陈述妙善公主三姐妹的善行和修为,封为观音菩萨、普贤菩萨和文殊菩萨,使“千叫万应普度众生,合家封赠万年香火”。
众人谢恩已毕,太白金星辞别而去。自是观音娘娘在香山普陀岩大施灵显,家家供养,人人钦奉。紫竹鸣驾,净瓶注酸,杨柳烟晴,草茅生色。……
观音成道,先去拜见如来,然后由玉皇大帝颁诏封号,是真正的“三教合一”。这类宗教小说,都把佛教的涅槃与道教的飞升混同,与修行主人公千辛万苦的证道经历相比照,小说的结尾显得随意轻松,游戏一场。
道教小说更是连篇累犊描写主人公见佛以及见佛后的神迹。如《东游记》,在结尾写了八仙拜见玉皇大帝和如来佛,“后八仙屡屡出现人间,但凡人肉眼多不识得者。彼亦必待有缘者而方度也。又将诸仙近事以及神通列属于后:……”然后罗列了六个八仙游化人间的故事,结语为“此皆近闻,录之终篇,其余仿此”。甚至,((北游记》的明刊本,干脆在后面附上了对真武大帝的崇拜仪轨,“包括设供,忌食,圣养之要”等等[4]。可以想见,此类小说的结尾模式,与明清时期宗教的世俗化和民间化大有渊源。
宗教小说中以“封赏成道”作为涅槃的象征,与正统的佛教修行观念迥异其趣。因为佛教认为,修行成道是主体的自觉,不是任何人的赏赐。世界不存在外在的主宰者,决定人类命运的,是人们身、口、意所造的善恶之业,所谓“天堂与地狱,一切唯心造”。修行人改造自己的身口意,就可以从命运的牢笼中挣脱,这就是“修行”。不过,以苦修的力量,证取无形无相的涅槃涅槃是佛的境界,一般的修行人是难以企及的;所以,大部分的修行者,需要往生诸佛的报身佛土,作为身心的寄托。宗教小说中“三教合一”化了的“朝拜仙佛、封赏成道”的涅槃境界,继承佛教“往生净土”的说法,并融合佛道二教的修行解脱思想,使宗教修行话题进一步世俗化、文学化、娱乐化。这一类小说,由于缺乏哲理性,描写又颇粗糙,艺术水平大多不高。
佛教涅槃的涵义有很多,其根本要义,可以用近代高僧弘一法师的人灭揭,来总结一下: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而亡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在这首诗中,弘一法师夫子自道,总结了自己恬淡如水的一生,强调作为僧人,应以超然物外的心态,对待生离死别;他还总结自己的修行经验,就是要不“执象”,随缘潇洒;至于圆寂后的归宿如何,则是超越于意象言语之外的涅槃境界;虽然这种境界难于描述,不过,可以肯定,那是十分美好的,犹如“花枝春满、天心月圆”,是远远高于世俗欲乐的极乐。
涅槃或飞升,是佛教或道教修行过程中的大事。由于宗教信徒对于涅槃飞升的坚定信心,以及“自神其教”的强烈意愿,他们往往把高僧的出生与死亡统统神化,于是涅槃的描写也就越来越成为格套。这种套路,如果在出色的小说家哪里,也能化腐朽为神奇,象《西游记》等书就是如此;而大多数宗教小说的情节,则是“化神奇为腐朽”——缺乏新意、老生常谈,走进了劝善的死胡同。
注释:
[1]佛教的涅槃境界谈到四种:本来自性清净涅槃、有余涅槃、无余涅槃、无住涅槃。其中有余涅槃,指修行人虽悟道成佛,但仍然未舍弃肉身;而无余涅槃,则伴随着业报之身的消失,即肉身死亡。详见正果《佛教基本知识》第四章《菩萨行果》,第383页,海口:海南出版社,无出版年月。
[2]以《西游记》为代表的神魔小说中,有一类专门描写佛徒道士“修行”的“宗教小说”,如《后西游记》等西游系列小说,《东度记》等达摩系列小说,《东游记》等八仙系列小说,以及《罗汉传》、《观音传》等。这类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一般可以总结为四类:主人公(修行者),仙佛(修行的协助者),妖魔(修行的障碍),众生(修行的旁观者);其主要情节,是写佛徒道士出生、学道、降魔、成道、涅槃的修行过程。详见拙文《〈韩湘子全传〉的情节模式与佛传故事渊源》,《明清小说研究》2000年第3期;《超越者的光辉——论〈西游记〉中的仙佛形象及其佛教渊源》,《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2000年第4期。
[3]池田大作《我的释尊观》七《释尊的入灭》,第206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
[4]参考《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第96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7。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200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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