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秋作客住留云
倓 虚
九月天气,在路上走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冷。暖煦的和风吹在人们的身上反而觉得有些热。这时候,如果在北方的话,已经看到树叶落了,草色也枯了,四下里望一望,辽阔的天空,觉得冷落萧疏得很!记得在焰口上有这么两句话:
“暮雨青烟寒雀噪,秋风黄叶乱鸦飞。”
这两句话的本意是形容人世无常的变化景象,其中有些凄凉萧瑟的意味,但在世俗上说,如果拿它来形容北方的晚秋,惟妙惟肖,最恰当不过。
可是江南的气候确是与北方不同,虽是九秋天气,还是热得很!树上的叶子和野地的草都还湛绿湛绿的。坐船走在江心里,向遥远处一望,山色水声蓼红芦白,江岸上的人家疏疏密密的,房舍栉比,真像一幅画图。就这样,我一边走,一边拭望,从宁波走到了上海。
在我离观宗寺之前,禅定和尚老早就到了上海,等我到上海时就和他一块同住留云寺。
我初到留云寺的时候并没到十方堂去,因为禅定和尚是留云寺的退居,而我们两个又是同学,相处的感情不错,在人情方面来说,多少要有些关照,所以我在留云寺住了十几天都是挂客单。
说到这里心里惭愧得很!我一辈子有三件出家人的事没做过:一是没当过侍者,不会伺候人。二是因为自己岁数大,出家晚,不会敲楗椎。三自离开学校之后,就随了各种成熟的因缘去弘法,没有挂过单。这是我很遗憾的地方。后来因为岁数大,整天为了法事去忙,也再无暇去学。不过我对这三件事情很注意,因为这是出家人应当要会的事。
在留云寺住十几天,一切饮食起居,都是以客情待我。南方吃的大米饭,比北方大米好,雪白喷香,我一顿吃三碗。因为那种大米油性大,吃了三天,再吃不了这么多,后来只吃一碗。北方人吃大米饭并不很习惯。过几天,我出去遛弯,见留云寺旁边有一个胡同口,距留云寺不很远,里边有一家素馄饨馆,花一毫钱,吃一碗馄饨,还有五个大烧饼。每天我在庙里吃一顿大米饭,再去下一次馄饨馆,虽然才花一毫钱,吃一碗馄饨、五个烧饼还有剩,可见当时物价便宜!
在这里挂半个多月的客单,禅定和尚把缘薄整理好,我们一块坐船到南通去找张季直。他是前清一个状元,最初从事实业,毁谤佛法,不信佛。晚年无子,因供白衣观音,一年之后生下一个儿子,自此之后,才对佛法有了信仰,并且信得很恳切,他在南通一带,很有声望,家里也很富足,去找他化缘的人很多,差不多都能应酬。我们找他化缘时候,正赶他闹疟疾,在缘薄上写壹百元钱,给壹百块现大洋。从南通又坐船到天津,住清修院。后来又去营口、哈尔滨这几个地方,我原先住过,比较熟一些。从营口又去沈阳,住万寿寺,光绪二十一年,禅定和尚曾在这里当过知客,所以在这里联络起事情来他就比我熟了。
从沈阳回到北京过年,住西直门外圆广寺。那时候,北京政府是段执政(祺瑞)。他很信佛,我和禅定和尚去找他,还不错,他捐一千块钱。后来我们又递呈文,呈请印刷藏经,请求政府许可全部藏经板,都在柏林寺保存,请求印刷藏经的已经有三四处。
从离观宗寺,东跑西奔,走了好些地方,对印藏经的钱,已经募到五千多块。请求印刷藏经的呈文也得到政府的批准,这算都办妥了。过年后我预备回北塘去上坟,因为我自191 7年出家从没回家一次,到现在已经是四五年之久了,这一次住到北京,距北塘不很远,还可以就便到坟上祭祭,诵一诵经,报答一下父母的恩。
回家的时候,住到省悟堂公所里(因自己的房子都毁于炮火,家眷在营口住),在北塘住三天,又回北京。
烧纸燎草,这都是随顺世俗人情的事,究竟出家人报孝的事并不在这上边。为人子能够出家办道,了生脱死,让父母及过去一切先亡都能借光超出六道轮回,这才算真孝。这也才算大孝!不然父母活着的时候,不问他的事,再不然就吃肉吃鱼的,让他造下一些杀业,父母死过以后又捏着鼻子痛哭,这简直太没意味了。所以莲池大师在他的《七笔勾》头一条就说:
“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噤!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贤孙,好向真空究。”
如果出家人在出过家之后,不能办道修行,这样在世俗人情来说,对父母没有尽到生养死葬的心;在出世方面来说也没能让祖先离苦得乐、超出轮回,这样倒反不如一个俗人。因为俗人当父母在的时候早晚能昏定晨省,竭尽侍奉之责,父母还能得到一些好处。出家人离俗之后,东跑西奔,父母一点受用也得不着,如果再不能办道修行,那简直太辜负出家的意义了。
记得玉琳国师的母亲在玉琳国师出家之后,曾寄给他一封信说:
“我与汝夙有因缘,始得母子情分。恩爱从此永绝!怀汝时,祈神祷佛,愿生男子,胞胎满月,命若悬丝。生下男子,如珍宝爱惜,乳哺不倦,辛勤劳苦。稍为成人,送入书堂,或暂时不归,便倚门悬望。父亡母存,兄薄弟寒,吾无依靠。娘无舍子之心,子有丢母之意,一时汝往他方,日夜常洒悲泪,苦哉苦哉!既不还家,只得任从汝便,再不望汝归也。不愿汝学王祥卧冰、丁兰刻木,但愿汝如目莲尊者,度我生方,如其不然,郁结犹存。”
这虽是短短的百十个字的一封书信,但里面却充分地流露出母爱的至情,让人读起来从字里行间都觉得真挚动人。
其次澫益大师寄给他母亲的信说得也很恳切:
“甲子正月三日,方外男智旭,敬然臂香,刺舌血白母亲大人膝下:男幼蒙庭训,少长便道学自任。宁不知父宜葬,母宜养,但生死一事人人有之,静夜偶思,真可怖畏,如大母舅,宦正浓而忽殒;虞表侄,年未壮而早亡!身命无常如朝露,大限至,老少莫逃。苦海茫茫,谁能免者,念及自身,已觉酸鼻,更念亡父老母,倍觉伤神。亲身既然,众生宁异,倘不早图出世,正恐追悔无及……”全文大半有三百多字,有工夫不妨翻出来读一读,也能警策自己!
“出家要远俗家,俗家人事如麻,杜绝尘缘烦扰,自然别有生涯。”这是《出家三十要则》上的,我这次回家,还好,幸而家眷都在营口,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回家住到一个公所里,到坟上祭奠祭奠,念念经,在人子份上尽尽心,一点牵制没有,第三天就回来。
摘自《曹溪水》200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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