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处

闷热天气之后落了一场雨，推窗而望，一派新鲜宁静、生机勃勃的初夏气象：清蓝天空中正浮了些儿白云，微风过处，院内丛丛野草，墙外高大梧桐，塘边幽碧槐树，以及远处苍绿白杨，皆在午后淡金色阳光下轻轻摇曳。阳光仿佛经雨水洗涤而格外清亮温柔，安然沐照一切，只在浮动的绿叶暗影间，潜伏了一点儿暮色。

蓝天绿树，呵，它又回来了。寒暑易节，世事推移，而这深深潜隐的心境，竟似从来如此。

佛陀问波斯匿王：“大王，您的身体将永远存在呢，还是终会朽灭？”

“世尊啊，它自然会朽灭。”

“眼下既在，怎知它会朽灭呢？”

“世尊，就算此刻，它也在不停地变化，就像火燃烧渐渐变成灰一样地消殒，这样消殒不停，自然会有消尽的一天。"

“事实确是如此啊，大王。您现在的容貌与儿时相比如何呢？”

“小的时候肤色光鲜润泽；到了成年，血气充盈；现在呢，颜色憔悴、神色昏昧，发白面皱，如何相比啊！”

“大王，您的形貌该不是一下衰老的。”

“这变化悄然细微，让人难以觉察。世间寒暑更替，光阴流逝间，我渐渐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回事呢？二十岁时虽说年轻，容貌已比十岁老了；三十岁又老于二十啊；今年六十二岁，回想五十岁时的光景，就像是壮年。老师，这样看来，衰变以十年为期限。可让我细想一下，何止十年呢？每年都有变化，又何止一年呢？每月都不相同，每天都有改变啊。如果再沉下心来，冷静细致地观照自己的身体，就会发觉刹那刹那，一个念头与一个念头之间，它都在不停息地变化着。所以知道这个身体终会随了这变化而朽灭啊。”

“您从这变化的迁改不停之中悟到自身的磨灭。那么，当它磨灭之时，可有什么不随之消亡的东西吗？”

波斯匿王合掌致礼：“世尊啊，这个弟子实在不知。”

“我现在就来教示你寻不生不灭的东西。大王，您几岁时看见恒河水的？”

“三岁的时候，母亲携我拜谒耆婆天时从那里经过便知道了。”

“如你所说：二十岁老于十岁，直至六十，身体日月寒暑念念迁变。三岁初见此河，到十三岁时再看，情形如何？"

"和三岁时一样，没有差别。直至现在再看，也没有什么变化啊。”

“您悲叹发白面皱形貌已老，对这恒河之看，此刻与童年，可也有老幼之分？”

“没有，世尊。”

“大王，容颜虽老虽皱，而这能‘看’的东西，未老未皱，变老变皱的东西随了变化而朽灭，不皱不老的东西本无变化，怎会有生灭，随你受生死呢？”

初读之时，动心的是古人对生命过程清醒深刻的体察。而今，窗外绿树摇摇，引人观想世间无常迁变中一己“独生独死独去独来”的特性。

近些时日，常常耳闻目睹了现代生活中人们内心的诸多不幸。

文静秀气的同学几次谈朋友失败不免懊恼，又因处事不慎遭到同事嘲讽，人前尚可强撑，人后便烦乱难当，无法调控，发作时竟举起大块玻璃猛摔在地。

功成名就的漂亮总编寻到异地青年作家，愿意不惜一切而与之共同生活，却得到一份婉转的拒绝。其心爱著既久，暗海难度。浮沉无怙，乃至疾痛惨怛，后身罹绝症，凄淡离世。

大街上行走，过耳入心的依然是爱欲生死，时光也在俗事琐务中继续流转，还有多少人前赴后继，沉迷渐深，直到碰壁，纠缠不清，而将解脱的愿望寄著在未知的一份遇合上。常常想：或许，生之苦痛，并非外在命途多舛强加在个人身上；而源于我们内心智慧深隐，不能对生命本身保持一种清醒、恰当的觉照。

困窘、绝望与孤独，该是无论古今中外、贤达鄙陋，男女老幼、贫富美丑，每个人的心灵都会经历的境界。也正是这痛苦境界，使人得以从不断地攀缘追逐、颠倒沉迷中停下来，有了与自我相面对的机会。当我们回视充满了迷茫与沮丧的内心，或许希望过某种外在的神秘的力量将它从黑暗中强拉出来；或者回到山林间，愿意像草木一样，在山石、空气、阳光与水之间自然生长；或有他人转相慰喻……可是，如是的境况，如是的心，无可替代。

我们既不必为衣食而终日忧劳，探索学习生活的艺术便至关重要。世间的痛苦既然相同，安详愉悦的生活自然也有它内在的法则。或许，经过长时间的浮沉摸索，随顺各自的因缘，我们寻着了一点微光，但因自心摇摇，明暗不定。也许该试着练习独自安处，一个人，常常从那些繁乱纠葛中走出来，慢慢冷静下来。必然有许多东西是应该舍弃的：过往时光的怀想，未来生活的虚望，晦涩茫乱、纠缠郁结的情感，乃至俗世生活的轨则……于是，除夕中秋，众人皆归我寂寞，远看苍茫大地，明月升起。

静夜独坐，开始真正关注内心。原来，它竟是如此，妄念纷飞，轻飘倏忽，暂现转灭，奔驰不定。啊，这便是了，无明烦恼之源，我们当初的狂乱沮丧情形，便是它缘境加剧，驰逐不可调控。现在，慢慢来练习专注，放下其它，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简单的事情上，耐心地不断地努力，将它从杂乱驰散中拖拉出来，持续地、衡稳地用功。烦恼之源亦是清净快乐之体。或是疼痛麻木之余，身心稍觉纯净；或是偶到室外，望见清雨过后，繁星满天——寂寞的独处的时光中，生命原如此清闲而美丽。

渐渐地在平常的日子里也能够如此沉入河流的底层，那些经由自己在痛苦中开掘验证的真理焕发出光彩来。做自己生命的主人，调整对人事、对生活所持的态度，走一条更为长远广阔的道路。

窗外，暮色从树影间散开在深沉静谧的大地之上。

不愿意我们像一棵树一样独立挺拔地安享清静生命的，或许还有习于俗世疲苦的母亲，焦忧地频频劝喻。唯有这独立坚毅、严肃地穿过了世间苦痛荆棘的人，会使我们心怀不忍，或曾默然祷告。

而时时日日皆需明了：现前所过的平淡生活才是生命本色，此时此刻才真能为你所把握；勿于想望未来中慢怠当下，勿于时世嘈杂潮流起伏中忘失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