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随师学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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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谈起复兴柏林寺的因缘,既属偶然,又像是必然。1987年10月,师父受中国佛教协会委派,陪同“日中友好临黄协会”访华团参拜赵州塔,目睹古寺颓敝,一片蔓草荒烟,他潸然泪下。后来他告诉我们:“年轻时亲近虚云老和尚,随侍身边,老人经常讲赵州和尚的公案,脑子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来到这里,看到一代大禅师的道场如此破败不堪,触动了感情。”
1990年农历十月初一日,普光明殿大佛在露天安座,风雨交加中万众腾欢。师父见此情景,老泪滂沱。
1991年冬,修复中的柏林寺举办了第一次佛七法会。居士们离寺时都恋恋不舍,有的泪流满面。他们说:这里温暖得像自己的家。师父的眼里闪着泪光。
1993年,在柏林寺南边一个清净幽雅的小院子里,师父为我们一位短期闭关的师兄启关。当他说完四句偈语后,热泪夺眶而出。
师父说:“我每次看到你们这些弟子,都想流泪。”
师父的眼泪真多!
提婆菩萨在《大丈夫论》中说:菩萨在三种时候堕泪:“一者见修功德人,以爱敬故,为之堕泪;二者见苦恼众生无功德者,以悲悯故,为之堕泪;三者修大施时,悲喜踊跃,亦复堕泪。计菩萨堕泪以来,多四大海水。”菩萨的泪从哪里来呢?从悲心来。“菩萨悲心犹如雪聚,雪聚见日则皆融消,菩萨悲心见苦众生,悲心雪聚故眼中流泪。”
师父的眼泪和悲心想必已经积聚很久很久了吧。在佛教饱受摧残的年月,他们是欲哭而无泪。僧人们被强迫返俗,被批斗、被劳改。有的人因承受不了这种打击而自寻短见,有的人则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剩下来的人便要忍受种种迫害和繁重的劳动。
有一次师父给我讲起劳动改造的情形。数九寒冬,凌晨两点起床,步行二十几里到工地挑土,到天黑收工,他有一阵子患浮肿,浑身无力,还得坚持干。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就找一个背风的地方,大草帽盖住脸,盘腿打坐。“你那时想到过前途吗?”出于文学的想象我这样问他。“没有什么具体想法,但相信那样的现实只是暂时的。”
师父这一代僧人真是命运多舛。他们年富力强的岁月几乎都消耗在那场劫难中,而当转机出现,复兴奄奄一息的佛教的重任又落在他们肩上。
经过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国佛教百废待举,太需要人才了!师父必须以一当十地工作。
他要主编两种刊物,主管河北省佛协,还要参与中国佛协的许多工作。至于柏林寺的复兴他更是多方筹划,惨淡经营。从化缘募捐,到规划设计,图纸的审查,工价的商定,还有与各种社会关系的周旋,寺内僧团的建设,法会的主持等等,这一切都是他的工作。他一年的很多时间都奔波在旅途中。
许多次回寺,因为事务忙,他都是夜间赶路,半夜到达,凌晨出现在大殿上,使我们大吃一惊。我曾经想:石家庄—北京一线的火车,在中国这么多人中,可能只有我师父坐得最多了,因为他平均两星期就要往返一次。
不管事情多么忙,师父像是长有千手千眼,应付自如。他休息的时间那么少,却总是一身洒脱,神采奕奕。有时他也会嘲笑我们年轻人不如他精力好。我想,我们缺乏的主要不是精力,而是他那片似海的悲心。须知,这才是他能量的源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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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冬天的下午,在北京师父的住处,师父与我和一位四川的陈先生谈起虚云和尚那张低首蹙眉的照片。陈先生说:“这张像,很烦恼的样子。”师父说:“不是烦恼,是忧患。”我怦然心动。师父接着说:“我们都能像虚老一样,有忧患意识,佛教就有望了,我们个人的修行就能有所成就。”
有谁能理解禅者的忧患呢?我们选择禅时都只注意了禅的喜悦和超脱,却忽略了禅的艰难、禅者的承担。
禅宗初祖迦叶尊者以苦行著称。连佛陀都为老迦叶担心,怕他吃不消,劝他放松些,可他却依然如此。最后在灵山会上,世尊拈花,众皆惑然,惟迦叶尊者莞尔一笑。这一笑后面有多少艰辛!
六祖慧能大师为传佛心印,先是磨房碾米,得法后又混迹猎人队伍十三年,屡被险难。
近代虚云老和尚住世一百二十年,为振救衰颓的教运,他东奔西忙,历经九磨十难!
师父说:“不要谈玄说妙,要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
我渐渐明白:禅这个概念是多么沉重,而用生命去实证禅又是多么艰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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