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宗文集:《摩诃止观》论“一念三千”(戈国龙)
天台宗文集:《摩诃止观》论“一念三千”(戈国龙)
天台智者所传三种止观[1]中,以《摩诃止观》所讲的“圆顿止观”最为重要,最能代表天台佛学的宗旨和特色,总摄天台佛学的精要,是“天台智者说己心中所行法门”,(《止观》卷1,第1页)“定慧兼美,义观双明,撮一代教门,攒法华经旨。”(《大正藏》卷46,《摩河止观辅行传弘诀》<以下简称《辅行》>,湛然述,第142页)天台宗最重要的思想“一念三千”就是在《摩诃止观》中提出来的。本文疏释《摩诃止观》一书中“一念三千”思想,力求把握“一念三千”思想的精义实蕴,纠正一般片面的和表面的认识。 一、实相
“圆顿观,从初发心即观实相”,(《大正藏》卷33,《法华玄义》<以下简称《玄义》>卷8,第806页)圆顿止观实是实相观。《法华玄义》以五重玄义“释名、辨体、明宗、论用、判教”释《法华经》,其中“明体章”即以“实相”为《法华经》之体,亦为一切诸法之体。“体者,一部之指归,众义之都会也”,(《玄义》卷8,第779页)“释论云,诸小乘经,若有无常无我涅槃三印印之,即是佛说,修之得道,无三法印即是魔说。大乘经但有一法印,谓诸法实相,名了义经,能得大道,若无实相印是魔所说”,(同上)诸法实相是大乘经论所明之根本理论,统摄一切佛教义理,也是区分佛法与外道之根本标准。佛教实践亦以证悟诸法实相为最高目的,并且只有成佛才能彻底通达诸法实相,所谓“唯佛与佛,乃能究尽诸法实相”。(《大正藏》卷9,《法华经》第5页)圆顿止观之为圆顿,即在直接观诸法实相,契入不思议境界,如前所引“初缘实相,造境即中。”欲明圆顿止观,首当明天台实相论,而天台实相论也只有在圆顿止观中得到落实与证成。
诸法实相之第一义,佛家经论所同指为不可思议境界,如《法华经》所云“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中论》云“诸法实相者,心行言语断”。因为思议言说乃属理性了解之事,属闻思之慧,而实相第一义乃指离言思绝分别之亲证境界。相应地,圆顿止观之第一义亦不可说,亦为不可思议之亲证境界,“亦纵亦横求三千法不可得,非纵非横求三千法亦不可得,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故名不可思议境”,(《止观》卷5,第54页)然此不思议境界亦不离思议,“即世谛是第一义谛”,(同上,第55页)盖思议是开显不思议境之必要途径“先明思议境,令不思议境易显”,(同上,第55页)故智者一方面如龙树《中论》破一切法执,明“四句求心不可得,求三千法亦不可得”,(同上,第54页)一方面又表示,若能通达四悉檀因缘,[2]以慈悲方便亦可“于无名相中假名相说”,(同上,第54页)此即圆说,圆说是“终日说终日不说,终日不说终日说”(同上,第55页),即破即立即立即破,若不通达,四句皆非;若能通达,四句皆是。
圆顿止观即是实相观,此是总说,尚不能见天台思想之特色。只有到智者大师在《摩诃止观》中展示“一念三千即空即假即中”之“三谛圆融”不思议境,于一心中同时观诸法即空即假即中的圆境,以“一心三观”而证“三智一心”,天台圆顿止观方成立为圆满的系统,“所照为三谛,所发为三观,观成为三智”(同上,第55页),从境、行、果三方面成立了圆顿止观的系统理论。
依说明诸法实相的方式而有大乘佛教各别不同的缘起义理系统,而圆教之所以为圆教,圆顿止观之所以为圆顿,皆依天台圆教独显之“一念三千”性具实相论。“诸大小乘皆云心生,以教权故不云心具”,(《辅行》,第296页)性具思想是天台圆教义理发展之极致,是智者大师晚年成熟的思想,它已成为天台圆教思想的标志而使之与其它宗派的缘起思想分别开来。
《摩诃止观》卷5有一段对“一念三千”思想的经典论述:
“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界具三十种世间,百法界即具三千种世间,此三千在一念心,若无心而已,介尔有心即具三千。”(《止观》卷5,第54页)
又《法华玄义》卷二:
“又游心法界者,观根尘相对一念心起,于十界中必属一界,若属一界即具百界千法,于一念中悉皆备足,此心幻师于一日夜常造种种五阴种种国土。”(《玄义》卷2,第696页)
此处以十法界(六凡四圣),三种世间(五阴世间,众生世间,国土世间),十如是(诸法如是相、性、体、力、作、因、缘、果、报、本末究竟等)相配合组成“三千世间法”,虽有一种解释方法上的创造性(余经论所无者)然就我理而言,此三千世间之说只是一种方便权说,若圆说则说为三千法亦可,三万法亦可,无量法亦可,此不可执着名言,就其精神实质言,则三千世间法不外是“一切法”之代名词,“十如是”是对诸法缘起差别之概括。欲明“一念三千”之义蕴,关键不在三千法上,而在明“一念心”和“性具”两概念,由此两概念可决定天台“性具实相论”之特质。
二、一念心
“一念三千”是从实践观心的角度而方便言说“一念心”,因为“一切阴入皆由心起”,“心是惑本”(《止观》卷5,第52页),而在“心”“佛”“众生”三法中,“但众生法太广,佛法太高,于初学为难。然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者,但自观心则为易”(《玄义》卷2,第696页),故从止观实践的角度,言观心为本,说一念三千不思议境,而究竟言之,则“一心一切心,一切心一心,非一非一切,一阴一切阴,一切阴一阴,非一非一切,一入一切入,一切入一入,非一非一切”(《止观》卷5,第55页),实是诸法互具,一法一切法,不仅一念三千,亦可说为一色三千,一声,一香,一味,一触皆具三千,故“若圆说者,亦得唯色唯香唯味唯触唯识,若合论一一法,皆具足法界。”[3]此一法一切法,一切法一法,诸法互具互摄,是圆教根本的思维模式,这里实际上智者吸收了《华严经》的法界圆融思想,因为天台判教理论中《华严经》“用别圆两教”(《四教义》,见《选编》第130页),其中的圆融思想属圆教,而其兼说菩萨次第修行的隔别不融属别教,故华严圆融思想是天台圆教思想的一大来源,智者亦常引用《华严经》文。华严是别教之圆,法华是同教之圆,谈圆理是一,而此谈圆之基础不同。由佛法身境界海印三昧之显现谈法界缘起之圆融高妙,则隔历其余九界不融,此是别教之圆;由十界互具而言一一法皆是佛法,开权显实会三归一,则是法华同教之圆。可以说,别教之圆是偏重于佛之自受用境界的究竟圆满,而同教之圆是偏重于慈悲化他的济世本怀。若是独显自身境界之圆妙而与众生隔别开来,则普度众生的慈悲事业无法开展,只有在本迹融权实一的互具互融模式中才能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纯就圆理而言,华严与法华无别,一法一切法之圆融模式下必导致十界互具,华严之圆融模式实是天台性具思想的一大来源。
“一念三千”是从观心角度方便说“一念心”,而此“一念心”是相应天台圆教“法性即无明”而圆说的一念心,它不可说为“法性依持”的真心,亦不可说为“赖耶依持”的妄心。因为真心偏于法性,妄心偏于无明,“各据一边”。(《止观》卷5,第54页)真心缘起论者,比较侧重于涅槃还灭清净法之说明,对于成佛有必然的根据(真心本觉)。妄心缘起论者,比较侧重于生死流转的染污法的说明,对于众生染污法的一面有系统解释。但是真心缘起以“一念无明”解释染污法之生起,妄心缘起以“无漏种子”依附于阿赖耶识作清净法生起之正因,皆无哲理上的客观必然性,皆是非圆满之说,是真如与无明隔离而不相即之说,有真心派而言,真如无明可互熏成染净两面缘起而以真如为本为依[4],无明乃派生的“客尘烦恼”;在妄心派而言,真如纯是一如理,不为染所惑不为真所净,但是清净法生起之所缘理,故以妄心为本为依。此两种缘起说,依智者之判教,皆属别教权说,非圆教真实究竟之谈。“若法性生一切法者,法性非心非缘,非心故而心生一切法者,非缘故亦应缘生一切法,何得独言法性是真妄依持耶?若言法性非依持,离法性外别有赖耶依持,则不关法性,若法性不离赖耶,赖耶依持即是法性依持。”(《止观》卷5,第54页)这里智者批判法性依持和赖耶依持,因为他们都把法性和赖耶对立起来,看成是两个相离的独立法,而实际上法性本是诸法的如实性,就诸法之如实性本身言,它是无所谓清净(心)和染污(缘)的,但是法性又不是诸法之外别有一个法性,它又必然表现为诸法的清净或染污的,当然此表现为清净或染污是就着众生的主观方面言的,因为有众生主观上染净而有诸法的染净,所以说法性非心非缘而亦心亦缘,非心非缘就客观法本身而言,亦心亦缘是就众生的主体执着而言,法性是诸法的如性空性而又非独立于诸法之外,它当下即是诸法,即是诸法的染污法相,由此则不能说分别的法性依持或赖耶依持,此皆真妄对列之局,非法性无明相即之圆说。依智者看来,诸法实相第一义不可说,亦可方便说“无明法性生一切法”(同上,第55页),此种生一切法之“生”,实是无生之生,因为并非有一个独立的法可作依持而生起一切法,而是“从无住本立一切法,无住之理即是本时实相真谛也,一切法即是本时森罗俗谛也”(《玄义》第764页),无明与法性是诸法相即不离的一体两面,而皆从无住立名,法性无住,法性即无明;无明无住,无明即法性,一切法无住中本无无明亦无法性,“为不识冰人指水是冰指冰是水,但有名字,宁复有二物相即耶”(《止观》卷6,第83页),相对于主体对于无住法之迷误,而方便说法性与无明,于无住法有住即是无明,如其无住而无住之,即契法性,故无明与法性皆无实体,若无明是有实体者,则无明不可破坏,永远是无明,众生亦永远是众生;若法性有自性,则法性永远清净,则无烦恼染污法生起之可能,佛亦永远是佛,此皆非真实圆教之谈。在圆教而言,无明即法性,则无明本空,烦恼本空,觅烦恼不可得,一切烦恼是如来种,“观无明即法性,法性本来清净不起不灭,无明惑心亦复清净,谁起谁灭?若谓心有起灭者,横谓法性有起灭耳?”(《止观》第63页)起灭本是从生的分别执着,就法性而言,本是无(自性法)生无(自性法)灭,只要解心一起悟到一切法皆是法性无起无灭,则无明惑心亦复清净。由此进而言“烦恼即菩提”,言“不断烦恼而入涅槃”因为烦恼无住,烦恼即法性,就客观法而言此无可断,因其本来空故。若欲断之,此“断”正是烦恼,是无明执着,但解无明即法性、烦恼即菩提,则无无明无烦恼,当下清净,此即从主观心之染净迷悟而言断烦恼,是不断之断不思议断。由无明法性相即而论“一念心”,此一念心是“一念无明法性心”,它不可定说为真心或妄心,它是即妄即真,迷即无明悟即法性。必如此圆说,方有圆顿修行之可能,方可言“不断断”。
以上明“一念心”之所指,而此一念心起,必属十法界之一法界,分别地言之,则一念心与何法界相应即属某法界,而此心飘忽不定,“此心幻师于一日夜常造种种众生,种种五阴种种国土”(《玄义》卷2,第696页)此处言心于一日夜变化不定,有种种可能性,在十法界中自由变换,此是一念心心具一义分析的必然结果。此“性具”一义关涉“一念三千”的真实意义,故我们明“一念心”之分际后,进而明“性具”一观念。
三、性具
“一念心”“性具”三千世间,此是就一切法之存在当下点心为一切法一切法为心,不是分解地表示心与诸法之联系,分解地说有前有后,有纵有横,“若从心生一切法者此则是纵,若心一时含一切法者,此即是横,纵亦不可横亦不可”(《止观》卷5,条54页),从心生一切法则有前后,若心一时含一切法则有开合,此皆把心与一切法作隔别的分析,而性具是天然性德,诸法实相的当体即是,不待分析而后成。
欲明“性具”义可联系“性空”义来谈,一般地,天台“性具”常与华严“性起”相对比而谈,以明同教之圆教与别教之圆教之分际,此点前已略论此不复说,而联系“性空”谈“性具”,则尚未见及。我认为从性空之般若学到性具之天台实相学,是研究由通教到圆教的义理发展及其相互联系的关键所在。性空是佛家通义,一切大乘经论所共明者,故性空义不能作为区别各家缘起思想的依据,缘起义理系统不决定于性空义,而一切缘起义理系统皆以性空为基础,皆不能有违于性空义,此点牟宗三先生《佛性与般若》中已详明之:“般若经不是分解的方式,无所建立,因而亦非一系统,它根本无系统相,因此,它是无诤法,此种无诤法,吾将名之曰观法上的无诤,即是实相般若之无诤,亦即般若之作用的圆实”,[5]“吾人必须正视般若之无诤,一方显般若为共法,一方显出教乘之大小与圆不圆为属于别一系列。至乎法华圆教,则此两无诤密切地无任何跷敧地相应为一,交织于一起:以存有论的圆实无诤为经,以观法上的圆实无诤为纬。”[6]牟著以般若为共法,为作用之圆,而天台圆教为存有论的圆与作用的圆的合一,既对一切法有存有论的根源的说明而又无系统相,不与诸分别说的缘起论处同一层次,其说甚有见地,然般若之“性空”与圆教之“性具”之内在义理关联,作用(观法)的圆与存有(教相)的圆之内在合一,尝有未尽。其实,就圆教之圆说而言,作用即存有,存有即作用,不可截然分开。说一切法性空,“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这已经对诸法之存在有一根源的说明,当然此说明是“缘起性空”式的说明,其实缘起性空已预取了天台圆教的义理开展线索。智者本以般若思想兼通别圆三教,[7]而智者论中亦多引龙树思想。
龙树思想之核心在“缘起性空”义,此亦大乘佛学之根本义理,不过因其重心在般若正观,故其层层破执只为明一切法即缘起而空,即空而缘起,由缘起而说性空,由性空而说缘起,虽不离缘起而谈性空,要之以性空为根本。此种说明亦是一种“存有论”的说明,不过是一种遮的负的说明,并不正面地展示缘起法之“妙有”,未对诸法的缘起性有一系统的展示。对缘起妙有进行正面的系统的建立,此是天台圆教“性具”所明。性具即是就缘起妙有而论诸法之圆融互摄关系,性具实是性空思想之进一步开展,而由真空说妙有。正因为一切法无自性,只是从缘之所集,所以任何一法皆有无穷丰富的缘起实德,一法与万法互在缘起中,互有不可思议的普遍联系,因为缘亦待缘,缘缘无尽,全法界法皆因缘起而联系为一体,由此而言一法“性具”万法,此种性具无需任何外部条件,亦无前后纵横之隔别,乃是当下即是的存在真实。性空义重在破执,性具义重在展示妙有,而破执只是方法上的过程,妙有才是佛法之真正归宿,由此显圆教之别于通教者:圆教说佛之真实本怀,彰显妙有实德;非仅说性空破执,而圆说性具三千。
由以上分析,“一念三千”指一念无明法性心“性具”三千诸法,此种性具既非指从心生出三千法亦非心一时包含着三千法,而是从普遍联系的角度,说一念心具有与宇宙万法的不思议联系,彻底地说,宇宙间任何一法皆与万法互具,皆在缘起大网络中。“一念三千”说虽出自智者的理论创造,却是奠基于佛家“缘起性空”基本义理之上的,性空与性具,恰是对缘起法“真空妙有”的正反两方面的揭示。
吾人简单一念心中,其所显现者或善或恶,飘忽不定,然此一念心之背后实有无穷的因缘,无穷的潜在信息,而常为人所不觉。此一念心之生起,乃前此所有诸念之缘起结果,亦为后之诸念之缘起之因,仔细研究起来,此一念心实与人的整个思想背景身心状况密切相关,拓展开来,人心与宇宙万法皆有不思议联系。人生修养的关键即在此一念心之觉悟,究竟之觉悟通过每一念之觉悟而证成,而重大烦恼与罪恶则不外是念念迷执所成的极果。
注释:
[1]“天台传南岳三种止观,一、渐次,二、不定,三、圆顿。”《大正藏》卷46,《摩诃止观》卷1(以下简称《止观》),第1页)
[2]“四悉檀”义出龙树《大智度论》卷1,为佛说法之四种方式:(一)世界悉檀,(二)各各为人悉檀,(三)对治悉檀,(四)第一义悉檀。
[3]《四念处》,见《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1册(以下简称《选编》),第123页。
[4]如《大乘起信论》云:“云何熏习起染法不断?所谓以依真如故,有于无明,以有无明染法因故,即熏习真如。”
[5]牟宗三《佛性与般若》,台湾学生书局1993年修订版,第16页。
[6]同上,第17页。
[7]《四教义》云:“若摩诃般若,用通别圆三教。”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中国哲学史》199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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