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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言生:经典禅诗 第七章 杨岐宗禅诗 二、立处皆真

       

发布时间:2013年10月28日
来源:   作者:吴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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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言生:经典禅诗 第七章 杨岐宗禅诗 二、立处皆真

 

  [台湾]东大图书公司,《经典禅诗》,2002年11月初版

  第155—172页

  二、立处皆真

  立处即真是杨岐宗禅悟的另一主要内涵。它的思想源头可追溯到东晋佛教哲学理论家僧肇。僧肇的《不真空论》旨在阐述诸法只是假名,虚幻不实,主张舍弃现象界的一切,走向永恒、不变、圆满、真实的彼岸世界。但僧肇又认为,要达到成佛的目的,进行宗教修习,只有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才能完成,因为真如佛性并不离弃现实世界:“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并不是离开真实的本性而有万法,而是万法存在之处即体现出真实的本性。道离开人们并不遥远,因为任何一件事中都有道;佛离开人们并不遥远,只要随时随地用心体察,就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显现着佛性的妙用。离开了现实世界,就没有真理可言。真理在日常生活之中充满着活泼的作用,所以需要用整个身心去体悟,才能随时随处感受到佛性的光辉。这成了隋唐时代佛教的基本观念。

  僧肇的观点被关注人生现实、注重即物感兴的禅宗所喜爱,在禅门中产生了巨大影响。与“立处皆真”命题相近的是“繁兴大用”。传为僧肇所作的《宝藏论》说:“般若故繁兴大用,涅槃故寂灭无余。无余故烦恼永尽,大用故圣化无穷。”“繁兴”指纷乱嘈杂的世俗世界,“大用”指禅者面对各种物质精神的现象,游刃有余,不受其影响扰动。方会禀承禅林传统,弘扬临济家风,也大力提举临济等宗师所提倡的立处皆真、繁兴大用思想,指出:“繁兴大用,举步全真。既立名真,非离真而立,立处皆真。者里须会,当处发生,随处解脱。”(《古尊宿》卷十九《方会》)

  杨岐主张立处即真、繁兴大用,与僧肇、临济一脉相承。这一理念使杨岐宗感悟到真如理体并不离弃现象界,在日常生活中有真如的显现,一切现成,不假他觅。参禅者应处处提撕,时时悟道;同时,面对五光十色的现象界,要保持心灵的宁静,存在而超越。杨岐示众云:“几度黑风翻大海,未曾闻道钓舟倾。”即是当处解脱的生动写照。杨岐曾征引禅偈:“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续古》卷三《杨岐会》) 主旨也在于强化随处解脱。离开现实情境而他求,就是悖离精神故园。回转向外寻觅之心,即能归家稳坐。此种宗风,使得杨岐宗禅诗具备了立处皆真、触目菩提的美感特质。

  其一,一切现成,不须他觅。

  杨岐说法,标举“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 “法位”,谓万有本体所在位置。真如(本体)湛然,绝对不妄,为诸法安住之位。是法住法位,就是万物以其本来面目存在于天地宇宙之间,一切现成,不假造作。因此,杨岐示众说:“春雨普润,一滴滴不落别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君王得一以治天下,衲僧得一且作么生?”良久云:“钵盂口向天。”“钵盂口向天”,即是“是法住法位”,本来现成,不容拟议。守端颂云(《颂古》卷三九白云端颂):

  钵盂向天底时节,十方世界一团铁。

  少林面壁谩多年,衲僧眼里重添屑。

  从“是法住法位”的角度出发,守端对达摩面壁的意义提出怀疑。因为一切现成,所以连达摩面壁这样的祖师高风,在杨岐宗看来,也成了画蛇添足。仁勇示众谓:“释迦老子四十九年说法,不曾道着一字;优波鞠多丈室盈筹,不曾度得一人;达摩不居少室,六祖不住曹溪。谁是后昆,谁为先觉?既然如是,彼自无疮,勿伤之也。”拍膝顾示大众说:“且喜天下太平。”(《五灯》卷十九《仁勇》) 将佛教史上明白确凿的事实全面推翻,是站在迷悟不二、本来现成之立场而作的断言。虚堂颂此公案云(《虚堂录》卷五):

  烟暖土膏农事动,一犁新雨破春耕。

  郊原渺渺青无际,野草闲花次第生。

  此诗勾画出一幅生活气息极为浓郁的早春耕作图,晕染出“天下太平”的环境氛围(象征心国太平的内证状态),于静谧安宁中,洋溢着活泼的生机,弥漫着泥土的芬香,流露了作者对生命的热爱与喜悦,而没有纤毫的机心杂念。与虚堂此偈相映成趣的是大慧偈(《大慧录》卷二):

  正月十四十五,双径椎锣打鼓。

  要识祖意西来,看取村歌社舞!

  乡村野趣,触目菩提。质朴的农家生活,也就是喜悦的禅悟境界,农家乐即是佛家乐。天童颂:“太平治业无象,野老家风至淳。只管村歌社舞,那知舜德尧仁。”与此异曲同工(《从容录》第5则)。

  杨岐宗指出,了悟之人,是“鼻直眼横”(《古尊宿》卷二十《法演》), 用不着思维计度,一切都以自然原真的形态显现在你的面前,关键看你能否直下领会。因此,杨岐宗禅人往往以一幅幅清丽如画的图景,作为禅者悟道的契机:“秋风飒飒,玉露垂珠。水碧山青,蛩吟蝉噪。圆通门大启。”(《古尊宿》卷二十《法演》) “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讴歌,渔人鼓舞。笙簧聒地,鸟语呢喃。红粉佳人,风流公子。一一为汝诸人发上上机,开正法眼。”(同上) “金风动处,警砌畔之虫吟;玉露零时,引林间之蝉噪。远烟别浦,行行之鸥鹭争飞;绝壁危峦,处处之猿猱竞啸。又见渔人举棹,樵子讴歌,数声羌笛牧童戏,一片征帆孤客梦。可以发挥祖道,建立宗风。”(同上) 秋风、玉露、碧水、青山、吟蛩、鸣蝉、翠峰、金柳、樵唱、渔歌……清丽如诗的景色,即是启人心智的菩提大道,要悟当下便悟,不须外求。花蕾舒绽,陇上写春,柳眼惺忪,临水自照,莺鸣高士琴,草绿诗人梦,自然景色,直截会取,触目菩提,声只是声,色只是色,用不着计较思量,闻声另寻道,见色别求心。“紫蕨伸拳笋破梢,杨花飞尽绿阴交。分明西祖单传句,黄栗留鸣燕语巢。”(同上卷二十《南雅》) 自然景色,天机原真地呈显。杨岐宗运?丽之笔,描扑面春色,生动地表现了对处处是道的体认(分别见《圆悟录》卷七、卷八):

  秋半西风急,当空月正圆。

  萧萧木叶落,湛湛露珠悬。

  嘹唳冲云雁,凄清抱树蝉。

  头头浑漏泄,切忌觅幽玄。

  秋深天气爽,万象共沉沉。

  月莹池塘静,风清松桧阴。

  头头非外物,一一本来心。

  直下便荐取,切莫更沉吟。

  飒飒西风,玲珑璧月,萧萧木叶,湛湛露珠,嘹亮雁唳,凄清蝉鸣,莹净池塘,婆娑松桧,无一不呈露着宇宙大心。只要以澄明的襟怀去感应,就能直下荐取,直接契入存在之深处。任何向外“觅幽玄”、“更沉吟”的举动都会蹉过一切现成的悟境。必须用迥超逻辑与知性的禅悟直觉观照,才能对现前景致作即物即真的澄明感应。

  其二,处处提撕,时时悟道。

  “提撕”在禅宗话语中有二义,一是指师家指导学人,一是指行住坐卧间,对古则公案专心参究之工夫。因为一切现成,触目菩提,参禅者只要处处提撕,即可时时悟道:“酒肆茶坊,红尘闹市,猪肉案头,蓦然筑着磕着,如虎戴角,凛凛风生。”(《密庵语录》) “普化红尘堆里,盘山猪肉案头,发挥灵鹫雄机,显示少林密旨。”(《虚堂录》卷一) 在杨岐宗禅人看来,酒店茶坊、红尘闹市,到处都是现成公案。

  杨岐宗注重对现成公案的提撕,其禅诗生动地反映了从蛙声悟道、从柏树子悟道、从火炉头悟道等禅悟契机。张九成居士一夕如厕,继续参究庭前柏树子公案,忽闻蛙鸣,释然契入,作偈说:“春天月夜一声蛙,撞破乾坤共一家。正恁么时谁会得,岭头脚痛有玄沙。”次日清晨谒法印一禅师,机语相投(《五灯》卷二十《张九成》)。 玄沙欲遍历诸方,参寻知识,携囊出岭,筑着脚指,流血痛楚,叹道:“是身非有,痛从何来?”便回。雪峰问他为什么不遍参去,玄沙说:“达摩不来东土,二祖不往西天。”雪峰深以为然(《正法眼藏》卷二)。 玄沙因脚痛而悟,张九成则因听到一声蛙鸣,而领悟千差万别悉皆消融、乾坤大地本是一体的禅机。莫将居士谒南堂静禅师咨决心要,“堂使其向一切处提撕”,莫将如厕时闻秽气,急以手掩鼻,遂有省,呈偈曰:“从来姿韵爱风流,几笑时人向外求。万别千差无觅处,得来元在鼻尖头。”(同上卷二十《莫将》) 莫将开悟的关键仍是万别千差的消融,其中包括净秽不二、一切现成的感悟。龙门清远参五祖法演,寒夜孤坐,拨炉见余火一豆,恍然自喜说:“深深拨,有些子。平生事,只如此!”急起翻阅《传灯录》,至破灶堕因缘,忽然大悟,作偈曰(《五灯》卷十九):

  刀刀林鸟啼,被衣终夜坐。

  拨火悟平生,穷神归破堕。

  事皎人自迷,曲淡谁能和?

  念之永不忘,门开少人过。

  通过拨火这一举动,清远感悟到纯真的自性就埋藏在灰烬之中,只要“深深拨”,透入至情至性去体验,就会见到本来面目。此时再参究破灶堕因缘,愈发明白了人生不过是四大因缘合成,就像灶神本是泥瓦合成一样。这些本来清楚的人生道理,如同刊落浮华的清淡歌曲,能够和唱的人很少。悟道之门向每个人敞开,却很少有人能够进来,令人徙倚怀想。此诗将悟道的因缘、悟道的心境写得蕴藉高华,在娓娓的叙述中,显示出婉曲隽永的韵致。杨岐宗禅诗所反映的悟道途境,新异迭呈,生动地展示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了悟世界。

  其三,照顾脚下,不求玄妙。

  立处即真、触目菩提的宗风特点,生发了杨岐禅照顾脚下、不求玄妙的诗禅感悟。杨岐宗禅人摒弃方便施设、谈玄说妙:“机关并是闲家具,玄妙浑成破草鞋。”将方便施设撤除之后,便可体验到纤尘不立、本来现成的悟心:“本自圆成,不立功课,饥来吃饭,寒来向火。”这就揭去了覆盖在云绡雾縠下的玄妙面纱,使禅的本来面目显露出来,将禅从缥缈的云端移置于坚实的大地之上,将终极关怀落实于现实生活,使红尘俗世与禅悟化境圆融一体,平常心是道。大慧颂“平常心是道”公案云(《古尊宿》卷四七《云门颂古》):

  劝君不用苦劳神,唤作平常转不亲。

  冷淡全然没滋味,一回举起一回新。

  平常心是道,要“平常”到连“平常心”的意念都没有,才是真正的平常心。如果有了平常的意念,则失却了平常心。这平常心,是灭却了浮华的清冷淡泊的悟心,虽然没有世俗的滋味,但每当它发生作用时,都有活泼的机趣,在至纯至淡之中吐露着悟性的光华:“大事既明,则十二时中,折旋俯仰,弹指謦咳,无非佛之妙用。”(《大慧录》卷一) “不用安排,切须造作。造作安排,无绳自缚。不安排,不造作,善财弹指登楼阁。秘魔放下手中杈,普化入市摇铃铎。”(同上) 不安排造作,触处皆真,禅机汩汩地呈显。

  其四,红粉香闺,艳思通禅。

  立处即真,万法皆体现着真实的本性。作为人类隐秘情感的爱情,也是万法之一,同样能够体现真实的本性。人类的艳情与禅思有着相通之处,这在杨岐宗禅诗中显得尤为突出。杨岐宗圆悟克勤,就是听了师父法演举小艳诗“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而得以开悟的。这两句小艳诗,写深藏在帷幕背后的小姐(喻佛)频呼小玉(喻通过各种手段),目的在于让檀郎(喻指芸芸众生)知道,佛性就在帷幕(喻各种物象)的背后,就看你能不能用心来感应。克勤听了这两句小艳诗后,若有所悟,向师父求证。法演突问他:“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呢!”一言之下,克勤突然大悟,听到公鸡振翅长鸣,对自己说:“这难道不是‘声’!”于是急回房中,向法演呈述了自己了悟心得,并呈上一偈(《五灯》卷十九《克勤》):

  金鸭香炉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铺着锦绣帏幄的闺房里,金鸭香炉吐出来的香气已渐渐消散。少年在锦绣帏里听完了笙歌喝醉了酒,让人搀扶着走了回来。像这样令人心迷神醉的风流韵事,只有那个小姐——恋爱的意中人知道罢了,别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其中的况味?克勤以此象征悟道的境界,就好像是从小姐的深闺归来一样。他的确是体会了悟道的境界,可这个“道”是什么,却不可与外人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缠绵之恋情,只有个中人,方知个中味。

  杨岐宗禅诗借香草以喻禅心,除了两者内证体验都有不可言说性的特点外,还因为两者在表达上都有缠绵缱绻、一往情深的特点。在杨岐宗以艳情喻禅的作品中,法演的诗最为香韵缭绕,其《颂马祖日面佛月面佛》云(《古尊宿》卷二一《法演》):

  丫鬟女子画娥眉,鸾镜台前语似痴。

  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上着罗衣。

  马祖病重时,院主请安,问他身体怎样,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据《佛名经》卷七,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月面佛寿仅一日夜。马祖借“日面佛,月面佛”之语,显示断绝寿命长短与生灭来去之相,以契当本具之佛性:日面也好,月面也罢,在悟道者的心里,永恒与刹那打成一片。永恒即当下,当下即永恒,关键在于能否体验当下现成的生命情趣。诗以青春少女对美的追求,喻禅者对本心的回归。“语似痴”,是对青春之美的肯定,喻禅者对本真佛性的肯定。通过一番似痴如迷的追求,少女坚信自己的美貌无与伦比,喻禅者坚信自己的悟境唯我独尊。此诗运思独特,设色?禾农?丽,是一首风情袅袅的佳作。法演上堂举俱胝竖指公案,颂曰(《五灯》卷二十《法演》):

  佳人睡起懒梳头,把得金钗插便休。

  大抵还他肌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

  俱胝得天龙和尚传授禅法,于机锋应接之际,唯竖一指。临终前说:“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受用不尽。”法演的诗,以“佳人睡起”喻禅者衲被蒙头万事休,随缘任运;以“懒梳头”喻懒得设立各种机关;以随意拿起一根金钗,向头上一插,梳妆就告结束,喻俱胝毫不费力地竖起指头,禅机应对即告完成。佳人之所以有如此的自信,是因为“肌骨好”,所以不涂脂粉,自有风流之致。喻俱胝以竖指应对学人,是因为他经历了一番磨炼,已具有高深的悟心,所以不用别立机关,即可从容自如地应对学人。在法演的带动下,杨岐宗禅人以艳情喻禅蔚成风气。如中仁上堂,举狗子无佛性公案,颂云(《五灯》卷十九《中仁》):

  二八佳人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

  可怜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

  狗子无佛性公案,是禅林中最为著名的公案之一。参究此公案的要旨,必须“不用向开口处承当,不用向举起处作道理,不用堕在空寂处,不用将心等悟,不用向宗师说处领略,不用掉在无事甲里,但行住坐卧,时时提撕:‘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无’提撕得熟,口议心思不及,方寸里七上八下,如咬生铁橛没滋味时,切莫退志。得如此时,却是个好底消息。”(《大慧录》卷二一) 中仁借用唐诗成句,以佳人喻学道者,以怀春喻对本来面目的怀想。佳人的一腔伤春意,在“停针不语”之时,喻对禅悟之心的体证,在于停止刺绣(一切人为的机关)、超出语言文字的内证状态。

  其五,返本还源,归家稳坐。

  参禅悟道的终极关怀,是返回生命的源头,彻见本来面目。在禅宗诗歌的象征话语中,还乡、归家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喻象。“张三李四何王赵,问你渠今是阿谁?”赵钱孙李张三李四,都不是我们的本来姓、本来名,可我们却偏偏执幻为真,四处流浪。流浪既久,就会反认他乡作故乡,距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禅者对此本心则尤为关注,对遭受熏染前的“出处”心向往之:“郑州梨,青州枣,万物无过出处好。”对万物“出处”、对本心的追寻,是禅宗不懈的努力。

  杨岐宗认为,人们之所以悖背本心,流浪在外,是由于二元意识的生起,是由于“偷心”、“走作”、“驰求”。禅宗认为,只有将偷心剿绝,才能明心见性。“走作”系从《法华经》穷子喻借用而来,指离开本心而在外流浪。“驰求”指悖离本心向外寻求。不但六根攀援外境是走作驰求,而且寻禅问道、参究公案、阅读禅录,以致于静坐时心念纷飞,都是走作驰求,悖离了精神家园。只要剿绝偷心,停止走作,歇却驰求,就是归家稳坐。清远禅诗,以澄明剔透、心机全泯的境界,描绘出归乡的美好(《古尊宿》卷二七《清远》):

  两岸芦花一叶舟,凉风深夜月如钩。

  丝纶千尺慵抛放,归到家山即便休。

  世人贪恋偷心,不愿归乡。而禅师对学人所作的开示,就是粉碎其偷心,使其归家稳坐:“千种言,万般说,只要教君自家歇。”“千般言,万种喻,只要教君早回去。”南阳忠国师,一日唤侍者,侍者应喏。如是三召三应,国师云:“将谓吾辜负汝,却是汝辜负吾。”国师三唤,意旨正在于使侍者归家稳坐。但归到家园,与原真的本我相会谈何容易。大慧颂此公案云(《古尊宿》卷四七《东林颂古》):

  世路风波不见君,一回见面一伤神。

  水流花落知何处,洞口桃源别是春。

  诗以仙女与刘晨阮肇旋聚旋别,喻人与真实的本我旋聚旋别。桃源仙境,喻精神的本源;返回尘世之家,喻人悖离悟境,入俗入尘。入俗入尘之后,再度寻访桃源仙境,不可复得,喻人与本心相会是何其困难。守端上堂,见众集,乃卓拄杖曰:“珊瑚枕上两行泪,半是思君半恨君。”借用唐代刘皂《长门怨》成句,表示对迷子(君)归乡的殷切期盼。杨岐宗禅人颂此公案谓:“几回沾水又拖泥,年老心孤不自知。游子不归空怅望,一溪流水落花随。”(《颂古》卷三九无庵全颂) 禅师沾水拖泥,费尽心机引导游子归家,却不见归踪,只得怅然凝望,看一溪流水漂送春天而去。在杨岐宗禅诗中,有很多抒写回归之感的篇什(分别见《古尊宿》卷二九《清远》、《圆悟录》卷八):

  鬓发已苍浪,言归恨不早。

  独立秋风前,相思望江岛。

  光景急如梭,贤明争奈何。

  千林凋败叶,一雁度秋河。

  风急砧声远,山高月色多。

  谁当此时节,解唱紫芝歌。

  这一类禅诗,大多将思乡的环境设置在秋季,潜意识中受“悲哉秋之为气也”的悲秋意识影响。秋季万木凋零,容易使人联想到生命的枯萎衰颓,也容易触动人凄恻的乡情。也有的禅诗将思乡背景设置在春季,则是为了使人生起游子不归、春光凋零的惋叹(《古尊宿》卷二二《法演》):

  频频唤汝不归家,贪向门前弄土沙。

  每到年年三月里,满城开尽牡丹花。

  此诗宛然是暮春催归图。诗中以“弄土沙”喻学人流浪在外,追逐土沙般的糟粕。牡丹开了又谢,游子仍迷途不归,青春韶华被白白抛掷。

  杨岐宗禅人对迷途不返的哀叹,织成一曲曲如怨如慕的怀乡哀歌。诗词修养精湛的禅师们,化用古典诗歌意境,抒写归乡的种种情境:“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风浪拍天流”,“五湖烟浪有谁争?自是不归归便得”,化用唐代崔涂《春夕》“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诗意,谓不归的原因在于自己的迷执之心;“无孔笛,再三吹。哩哩罗,罗罗哩。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犹唱翠眉低。”借用唐代郑谷《鹧鸪》成句,抒写对无孔笛吹奏出的乡音之眷恋;“海门山,长安道,茫茫烟水连芳草。楼头客,马上郎,一听落梅悲故乡。”化用唐诗中经常出现的梅花落意象,来表示对故乡的思念。清远颂马祖升堂百丈卷席公案:“挂得帆来遇便风,须臾千里到家乡。临门上岸逢妻子,欢喜情怀不可当。”以流浪者归家见妻时的喜悦之情、安顿之感,写开悟时心灵得以休歇栖息的喜悦,将悟道的感受传达得尤为真切。

  在杨歧宗人表达归乡主题的禅诗中,最著名的是法演的开悟诗。法演初谒法远和尚,法远说自己年岁已高,恐耽误他的终身大事,指示他去参见白云守端,说守端必能使他获得最终的开悟。法演遵命参见守端,举僧问南泉摩尼珠公案请教,遭到守端的呵叱。法演大悟,献投机颂(《古尊宿》卷二二):

  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咛问祖翁。

  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松竹引清风。

  参禅悟道,就是要“买”回这片几度被“卖”出去的“闲田地”。这一片“田地”是人的本心本性,是心灵的故乡。法演的诗通过祖孙对答,表明佛性原本就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只是由于我们不觉悟,驰逐他求,好似这片田地被多次卖出,最后终于将这片田地又买了回来,比喻驰求之心终于找到了安顿之处。此诗形象生动,寓义遥深,令人回味无穷。

  世人生起相对的二元意识,背井离乡。通过参访禅门宗师,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消解了心灵的冲突,回到了精神的故乡。等他们一旦归乡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所苦苦寻觅的,其实本身早已具备。杨岐宗禅诗形象地写出了这种悟道过程。药山参访石头时说:“三乘十二分教(指全部佛教经论)某甲粗知,尝闻南方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实未明了。”石头为之开示,药山没有明白,石头遂指示他参礼马祖,药山于马祖处契悟,后来返回石头(《五灯》卷五《惟俨》)。 智愚颂此公案云(《虚堂录》卷五):

  一重山了一重云,行尽天涯转苦辛。

  蓦扎归来屋里坐,落花啼鸟一般春。

  此诗与宋尼《悟道》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写求道开悟的过程。学人不明白大道就在当下,就在屋里,偏要千山万水地去寻求。等到历尽了千辛万苦,回到屋里,才发现大道不在别处,就是眼前的落花啼鸟。

  归乡后的生活,山只是山,水只是水。悟道之后,饥来吃饭困来眠,所不同的是吃饭睡觉的人,已经不是原先的人。“归原何所似?花底啭灵禽。”(《虚堂录》卷六) 返本归源,并不是归向寂灭,而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剿绝了世俗的妄念后,焕发出崭新的禅悟生命。心源没有世俗的妄情,却并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充满了生机活趣。生命的本原,是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原真,是“黄叶殒时风骨露,水边依旧石斓斑”,是“秋风吹八极,木落露千山”,是“空山无人,水流花香”的纤尘不染的如如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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