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的科学史研究——悼念陈寅恪先生逝世三十年
陈寅恪先生的科学史研究——悼念陈寅恪先生逝世三十年
刘广定
[北京]自然辩证法通讯,2000年第6期
71-73,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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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广定(1938-)男,台湾大学化学系教授。 台湾大学化学系
【内容提要】本文介绍陈寅恪先生两篇涉及科学史之论文,并讨论其价值。
【关 键 词】佛教故事/曹冲称象/华佗/《几何原本》
【参考文献】
[1] 俞大维:“陈寅恪先生”,载《谈陈寅恪》,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0,1-13。
[2] 季羡林:“从学习笔记本看陈寅恪先生的治学范围和途径”,载《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74-87。
[3] “意”本作“慧”。见:易培基,《三国志补注》卷第二十。
[4] Joseph Needham,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Vol.IV:1,p.39,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2.
[5] 刘昭民:《中华物理学史》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215-216。
[6] 戴念祖:《中国力学史》,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88,386-392。
[7] 王锦光、洪震寰:《中国古代物理学史略》,石家庄: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0,79。
[8]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69-75。
[9] 《陈寅恪先生论文集(下)》,台北:三人行出版社,1974,417-420。
[10] 梁章钜:《三国志旁证》卷十四。
[11] 刘广定:《治学研究》,17卷1期,1999,1-12。
[12] 见:马伯英:《中国医学文化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285-291。
[13] 陈邦贤:《中国医学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初版;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重印,91-101。
[14] 陈胜崑:《中国传统医学史》,台北:时报语文化公司,1979,86-93。
[15] 马伯英:前引书,同12。
[16] “医疗与中国社会学术研讨会”,1997年6月26-28日,南港,中央研究院发表之论文。但说明只是发言稿,"not as a fullyreferenced an annotated scholarly work for publication"。
[17] 《陈寅恪先生论文集(下)》,台北:三人行出版社,1974,717-718。
[18] 在Joseph Needham,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Vol.III,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9;薮内清:《中国算学史》,(东京:岩波书店,1974),林桂英、简茂祥译本,台北县:联鸣文化公司,1981等均未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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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陈寅恪先生(1890~1969),江西省修水县人,修水县旧隶义宁州,故习称义宁陈氏。陈先生具有超人之智慧与毅力,能背“十三经”之大部分,[1]识中外古今文字十余种。[1][2]其学识应乃近代学人中最渊博者。他是本世纪最有成就的国学大师,1946年起虽失明犹不辍教课、研究与著述,更是今古一人。陈先生早年曾有两篇论文均与科学史有关,且甚具启发性;一涉及曹冲称象与华佗医术,一探讨满文《几何原本》之来历。惜乏人重视,科学史研究者亦少言及。今予介绍,供同好参考。
二、“曹冲称象”的故事
《三国志》魏志卷二十载有“曹冲称象”的故事,其文曰:
邓哀王冲,字仓舒。少听察歧嶷,生五六岁,智意[3]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时孙权曾致巨象,太祖欲知其斤量,访之群下,咸莫能出其理。冲曰:置大象船之上,而刻其水痕所至,称物以载之,则校可知矣。太祖大悦,即实行焉。
按此文所记,曹操之子曹冲极为聪颖,幼年即会利用成人还不懂的浮力原理来称象重。因而笔者经眼的,如李约瑟[4]、刘昭民、[5]戴念祖、[6]王锦光和洪震寰[7]等所著几种中国物理学史专书都举之为例,证明中国人在公元二百年左右已知浮力原理,会藉浮力称量。
然而陈寅恪先生早已发现这段记载是有疑问的。陈先生通晓梵文,曾在清华和北大开授“佛经翻译文学”课,[8]并发表多篇相关论文。民国十九年在《清华学报》六卷一期所刊“三国志曹冲华陀传与佛教故事”即为其一。[9]
陈先生在该文中认为:《三国志》“本文往往有佛教故事,杂揉附益于其间,特积象隐晦,不易发觉其为外国输入耳。”乃举《杂宝藏经》卷一“叶老国录”之故事:
“天神又问:此大白象有几斤?而群臣共议,无能知者。亦募国内,复不能知。大臣问父,父言:置象船上,著大池中,画水齐船,深浅几许,即以此船量石著中,水没齐画,则知斤两。即以此智以答天神。”
虽此经为北魏时译成,但此传说“仅凭口述,亦得辗转流传于中土,遂附会为仓舒之事,以见其智。”
那么,何以“称象”不能在曹冲身上发生呢?这是因为不合于史实,前人早已察知。清人梁章钜《三国志旁证》云:[10]
“何焯曰:孙策以建安五年死,时孙权初统事,至建安十五年权遣步骘马为交州刺史,士燮率兄弟奉承节度,此后或能致巨象,而仓舒已于建安十三年前死矣,知此事妄饰也。置水刻船,疑算术中本有此法。”
由于汉代中土已无象,而曹冲殇于献帝建安十三年五月,年十三。孙权在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前只领有江东六郡,含现在江浙与江西安徽的一部分,在建安五年也就是曹冲“五六岁”时只是“会稽太守”,那有“象”可以送给曹操?何义门曾推测中国古算书里原有此法,陈先生则从佛经里找到这一故事的来源。他认为:[9]
但象为南方之兽,非曹氏境内所能有,不得不取其事与孙权贡献事混成一谈,以文饰之,此比较文学之通例也。
另上引《三国志旁证》又云:“邵晋涵曰:《能改齐漫录》引《符子》所载燕昭王大豕,命水官浮而量之事,已在其前。”陈先生未予讨论,但以何、邵两人“皆未得其出处也。”故宋代人之记载也是本于佛经故事。
然而,这并不是说中国人很迟才懂得浮力原理。《考工记》一书笔者以为是秦汉之际编成的,[11]其“输入”一节中叙述做车轮之法,有“揉辐必齐,平沉必均”及“水之,以眠其平沉之均也”的句子。车轮必须整体均匀,转动效果才好。知道把木制车轮放在水里,由其浮沉的深浅来判断是否已匀称,证明那时的人早已了解浮力原理。
三、华佗的医术
在“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一文中,[9]陈先生还提出另一重要问题,即《三国志》魏志卷二十九“华佗传”所述华佗的多种医术,如“断肠破腹,数日即差。揆以学术进化之史绩,当时恐难臻此。”故认为“其有神话色彩,似无可疑。”
《三国志》记载:“华佗字元化,一名敷。”因古人取字必与名相合,裴松之注:“佗字元化,其名宜为敷也。”故陈先生推测“华佗”应实有其人,但其本名为“华敷”。他从《捺女耆域因缘经》查到有关天竺神医“耆域”传说,其种种医术及遭遇与华佗甚相似。又从梵文及中国古音读法推知“华佗”古音“gad'a”,乃梵语“agad'a”(旧译“阿伽佗”或“阿羯佗”)之简化,是“药”之义,就如“阿罗汉”简做“罗汉”一样,换言之称华敷为“华佗”,“实以药神目之”。把印度传说中的神医故事也加在他身上,连史家陈寿都未察知。
但不少人相信华佗之事积为真,[12]并以“佗”与其治“蟲”病的本领有关,因“佗”即“它”,与“蛇”,“虫”等象形相同。不过据《三国志》所载,华佗有弟子吴普,樊阿等,并没有人得其“治蟲”、“麻醉”和“外科手术”之传。或可为华佗本无其术之证,也可支持陈先生“佛教故事”之说。
我国古代医药文化受印度佛教影响很多。陈邦贤[13]及故友陈胜崑 [14]著作中都有专节叙述,但他们所采用只是医书和史书中相关的记载。另有大陆学者马伯英[15]与英国学者古克礼(ChristopherCullen)[16]也曾利用印度典籍Susruta Samhita(《妙闻集》)探讨中国古代医学问题。但印度古籍的年代难定,因而据以研“史”则欠严谨。陈寅恪先生取传入中土之佛经为证,由于译经年代较易确定,故可信度亦高。
再者,科学技术的发展有其一定程序,研究科学史,决不能忽视。《三国志》所载华佗的医术,如“病若在肠中,便断肠涌洗,缝腹摩膏,四五日差,不痛,人亦不自寤,一月之间即平复矣。”在一千八百年前似不可能,故相关记载应属传说之附会。陈先生虽是文史学界巨擘,也具慧眼、能知科学,尊之一代宗师可也。
四、满文《几何原本》
陈先生知满文,故民国十七年在北京图书馆读到清宫旧藏满文《几何原本》七卷,发现虽说是欧几里得原著的前六卷,但和徐光启、利马窦合译的《几何原本》却不同。他随后取梅文鼎主纂的《数理精蕴》中之十二卷《几何原本》比较、研究,而于民国二十年的《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第三分发表一篇论文。[17]他首先察知二者体制,内容相符,“惟满文本所分卷数间有不同,所列条款及其数目之多寡亦往往与数理精蕴本不合。”也都比原本为简。陈先生忆及游学欧陆时曾知“欧罗巴洲十六七世纪,欧几里得之书屡经编校刊行,颇有纂译简易之本,以资浅学实习之用者。”他因而查知德意志人浩尔资曼(WilhelmHoltzmann)所译德文几何原本前六卷之本。其自序略云:
“此本为实用者而作,实用者仅知当然已足。不必更示以所以然之理。故凡关于证明之文,概从芟略云。”(见Thomas L.Heath英译几何原本第二版第一册第107页)故他的结论是:
“予因之疑此满文译本及数理精蕴本皆间接直接出于与浩氏相类似之本。而数理精蕴本恐非仅就利徐共译本所能删改而成者。惜局处中土,无往广微欧书旧刊,为之证明耳。”而除探讨满文几何原本的来历外,文中还有两项重要见解。他曾指出:
“夫欧几里得之书,条理统系,精密绝伦,非仅论数论象之书,实为希腊民族精神之所表现。此满文译本及数理精蕴本皆经删改,意在取便实施,而不知转以失其精意。”而在全文之末曰:
然则此七卷之满文译本者,盖景陵当日几暇格物之书,西海畴人重译颛门之业,迄乎兹世,犹在人间,即此一般因缘,已足加珍护。况复藉以得知欧几里得前六卷之书,赤县神州自万历至康熙百年之间。已一译而再译,则其事之关系于我国近世学术史,及中西交通史者至大,尤不可以寻常满文译藉等视之矣。
这些谠论,当代中国数学史家少有注意者。[18]而从陈寅恪先生这篇论文更显示务必读原典才能了解真义,才知科学并非孤立事件而实乃文化之一部分。陈先生所言欧氏之书“实为希腊民族精神之所表现”,不悉今世后学,能体会者几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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