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释与武当武术
儒、道、释与武当武术
转自 中国台湾网
□ 刘玉堂 贾海燕(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7)
武当武术是中华传统武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海峡两岸乃至整个环太平洋地区都有着广泛的影响,特别是其“内功外拳”的武术理念和“内外结合,以内为主”的内功动功机制,在中华武林堪称独树一帜。然而,关于武当武术的思想渊源,长期以来宗教学界、历史学界和武术学界无不众说纷纭,仁智互见,这势必影响到人们对武当武术博大精深的内涵的准确把握和全面体认。为此,笔者本着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态度与方法,对武当武术的思想渊源进行了较为系统深入的考察。我们认为,武当武术的思想来源是多元共生的,无论是本土的儒学和道学,还是外来的佛学,都对武当武术的产生和发展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影响,这也正是武当武术具有旺盛而持久的生命力的活水源头。
一、儒学与武当武术
在中国历史上,儒学的兴衰往往与道学的兴衰息息相关。儒学的昌盛一般会抑制道学的发展,儒学的衰落又往往能促使道学的繁衍。在这种你消我长、此起彼伏的运动中,中间操纵的都是“士”这个阶层。因此,在儒学与道学之间,慢慢地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一般说来,仁爱之心、中庸之道是儒家养生理论的重要原则,但儒家不同时期的养生理论,均直接或间接融入道学的养生学说中,这在武当武术中亦能寻其端绪。如《老子》一书的言论就有本于儒学的《诗》、《书》、《易》等古书者(1),而在儒学经典中也多次有孔子问道于老聃的记叙。孔子的问道多涉及养生延命的知识,尤其注重心理、精神卫生方面的问题。《庄子·知北游》载:“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由此可知,孔子请教的“道”主要是健身养生知识。其实,孔子对于养生也有自己的见解,《论语·雍也篇》曰:“智者乐山,仁者乐水;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意思是说,仁者时刻要克制自己的私欲,陶冶情操,修身养性,心静如水,如此才得以长寿。孔子主张的静,与老子提出的“致虚极,守静笃”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仅如此,孔子还经常带着弟子登山、游泳、歌舞,他本人更是驾驭、射箭的高手。可见,孔子养生注重动静结合,并身体力行,是中国传统养生思想的重要来源(2)。武当武术也讲究动静的辩证运用,主张外动内静、动静结合,王宗岳《太极拳论》就强调:“动之则分,静之则合”。可见,“以静制动”是武当武术修炼与搏击的指导原则,而这一原则与孔子的主张如出一辙,不能说二者毫无瓜葛。
相传为曾子所撰的《大学》和相传为子思所撰的《中庸》发展了孔子的养生学说,提出许多有关炼养的理论。《大学》在讲修身的重要性时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于格物。”《中庸》也说:“诚之则明,明则诚矣”。综观《大学》与《中庸》所言可知,修身养性的关键是“正心”、“诚意”,而要做到“正心”、“诚意”,就必须“格物”,即排除来自体内外环境的干扰,如此才能使人的思想进入纯净的境界,这正是炼丹必需的具体步骤。《中庸》的“率性、修道、致中和”亦是炼丹修炼的纲领,儒学大师们认为,只有正确对待喜、怒、哀、乐,即所谓的“率性”,以适合自然之道,即“修道”,才能使体内的阴阳二气达到“中和”,从而消除疾病,保持身心健康,寿命永享。李丹纯内丹学以周易卦象为基础,以儒学所主张的“中和”为内丹要旨;太极拳的“动静结合,守中用中”、“空中”,以及形意拳的“直中”和八卦掌的“变中”等武当武术,无不与儒家的“中和”思想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自汉末魏伯阳首撰丹书《参同契》,把儒学周易卦象引入道教内外丹学中,周易卦象与《易传》性命之说便成为内外丹学理论中的重要成分。南宋著名道士陈抟精通易理丹道,《宋史·陈抟传》曰:“抟好读《易》,手不释卷”,撰有《无极图》、《太极图》。陈抟之学影响到了周敦颐、邵雍、二程。周敦颐撰《太极图说》,理学由此兴起。元以后,内丹书亦多引用宋理学理论,如俞琰《易外别传》引邵雍、朱熹等人的学说阐述内丹,而引用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者则更为普遍。如《易》曰:“一阴一阳谓之道”,《太极图说》则曰:“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受此影响,武当武术格外注重阴阳,张伯端的《悟真篇》对内丹的修炼,就十分突出“阴阳”二字,诸如“调停火候托阴阳”、“阴阳得内归交感”、“报言学道诸君子、不识阴阳莫乱为”、“阴阳通数自通神”等比比皆是。而太极拳就是因《周易》系辞“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和《太极图说》而得名,其变化之理深得易学、理学之要旨。
“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3),表明儒家对孝道推崇备至。在道教教派中,受孝道影响最深的当数对武当道教有重大影响的全真教派,全真教创立者王重阳以三教圆融为指导思想,其中不乏“尊亲”、“养亲”的内容,由此我们得以窥见孝道对武当武术思想的影响。首先,王重阳将儒学的《孝经》作为入教和传道的必修经书,规定对“不孝”、“不敬”、“不善”三种人不予传授教法,并以“忠君王,事父母师资”为修炼内丹的前提,把尽孝与成仙融为一体;其次,王重阳强调为善慈悲,取儒家忠孝仁慈之说并有所发展;最后,王重阳将道教师徒关系纳入儒家宗法关系中,以师代父,保证了孝的实践与全真教规不悖,增强了教团内部的凝聚力。王重阳援儒入道的实践被以后道教及其武术作为传统保留,武当道教及其武术就提倡“全仙道,先全人道”。武当道教及其武术能长盛不衰并不断发扬光大,就与其吸收了儒学的宗教伦理有很大的关系。
总体说来,儒学对于武当武术的影响主要在于个人品德修养方面,如忠孝、仁爱、中庸、宽恕等,一言以蔽之,即为“道德”。儒学的中庸、忍让、仁爱、忠孝等所蕴涵的人格力量,对武当武术影响渐远渐深,从而形成了一种谦虚礼让、博大宽容而又奋发进取、不屈不挠的武当武术文化及其心理结构。
二、道学与武当武术
道学养生发端于老子,面对“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4)的问题时,老子主张生命重于名利,认为只有重视生命的人才会爱惜自己也爱惜别人。据此,《老子·十三章》说:“爱以身托天下,若可托天下”,倡导养生是人事业的基础。老子养生思想对道教乃至武当武术的影响是十分深刻的,道教奉《老子》为第一经典,武当道也不例外。武当武术究其根本来说,其主要原理直接或间接与《老子》思想有关,下面就这一问题展开分析。
“道法自然”是老子思想的一个重要哲学命题。《老子·二十五章》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主张以道为本,崇尚自然。从这一根本思想出发,《老子·五十章》进一步提出:“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死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投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武当拳功认为,效法自然与否是区别自己与其它拳派的本质特征之一。效法自然作为构建武当拳功理论和技术体系的根基,突出表现在武当武术对大自然的摹仿上,武当拳功的每一进程,都与摹仿生物和非生物的结构、形态、性情、能力息息相关。从武当武术的“导引术-五禽戏-易经筋-八段锦-内功图说-太极拳”的整个成长历程来看,对自然界各种生命现象特征的摹仿是发挥其健身效能的奥秘。“道法自然”是道学传统的思维模式,从老庄的以静养生,到江陵张家山汉墓《引书》、长沙马王堆汉墓《导引图》,及至魏晋华佗的“五禽戏”,中国古人一直以这种方式摹仿自然世界以求不老之术。武当拳功许多招式均以动物名称命名,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相传张三丰从鹊蛇相斗而蛇最终获胜中悟出深刻的哲理,并以此创造出武当内家拳,体现了“道法自然”的本质。武当武术在形成过程中,侧重于以形象思维去认识世界,其导引养生――感知悟道――武术技击的思维过程,大量采用了对自然生物的摹仿,经过感悟提炼、修炼、再感悟、再修炼的螺旋上升的认知方式,以求“知行合一”、“天人合一”,从而实现人体的思想和躯体与自然万物的和谐统一。
武当拳功十分强调“法自然”式修炼内丹。在内丹学说产生之前,外丹家们认为提取自然界被认为生命“长久”的物质的精华,服用之后便可长生不老,譬如把金、铅、汞、玉、云母、松脂炼成丹药服用,然而这种外丹成仙术最终还是走上了穷途末路。长期的生活实践,特别是导引食气的功效以及房中术的失败,又让他们认识到人体的既有之物才是使人长存于世的最自然也最需要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返璞归真”。于是内丹成仙说以人体“精、气、神”为药物,重元气、元神、真意在炼丹中的主宰作用,通过对精气神的修炼,达到与宇宙(太极)一样的阴阳平衡、五行和谐的境界。内丹学说把人体看成一小天地——太极,即人体也要象天法地,以五脏为五行、三宫为三光,分内气为阴阳,视人的生命为一个动态的、不断流转的有机体系。只有培护好人体自身的精气神,让它象道一样自然地周而复始,在人体内不停地流动而永不外泄,生命才会无限延伸,永无尽头。武当武术“内外结合,以内为主”的内功动功机制,强调在练功或技击过程中修炼丹田之气,正是“道法自然”式的内丹修炼。
“无为而无不为”是老子思想的又一个重要哲学命题。老子“无为”思想的一个境界是“主静”,《老子·十六章》曰:“致虚极,守静笃”,静是为了保养人体生生不息的柔和之气,使人心境平和,内外协调平衡,不受外部环境干扰,以收延年益寿的功效。武当武术极重净化精神,练功时首先要净化心灵、排除杂念、超脱世俗纷争,这叫收心,或叫入静。只有做到收心、入静,才能在练功中精神贯注,意念集中,从而支配肢体和改变气质、充实心府,达到操行端庄、增强体质的效果。“静”在武当武术搏击中表现为:“以静待动,后发制人”。这里所说的“静”,一方面是指内心的沉着冷静,以便细心观察对手的行动,相机而动;另一方面指自己的外观形态与对手保持相对静止,便于积蓄充沛的体力,以逸待劳。所谓“以静制动”,是指双方在交手之时,对于一方发起的攻击动作,或对于一方为了迷惑他方而采取的无关紧要的步法移动和一切虚假动作,要不慌不乱,以静待敌自乱,趁机击其弱点。此举虽属后发,却能出奇制胜。
老子“无为”思想的另一境界是守“弱”。“弱”一方面表示柔弱。《老子?四十章》曰:“弱者道之用”。《老子·七十三章》认为“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弱则活、强则死,事物强大了,就会引起衰老。若有意造成事物的强大,就违反了道的原则,就会促使它早日结束生命。《老子·八章》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由于水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六十六章》)。老子根据其人生的体验,认为“弱柔”之道,是生命成长的必经之途,这是天之道;“弱”在另一方面是寡欲少予。《老子·十九章》曰:“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对于养生来说,弱以养生的根本就是恬淡寡欲,不为物扰,亦不自扰。《老子·五十五章》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峻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物壮则老,谓之不道”。“赤子”即未被异化的自然之子,“峻作”即指赤子的阳物伸起状。老子根据生活中的经验,认为襁褓中的小男孩虽混沌无知,看似弱柔,但元气淳和,精气充足,与天地为一,是最不易伤生的,因此人要长生避害就应无欲无知,最好回归到“婴儿”的状态。若非寡知无欲,偏偏要纵欲逞强,就会早衰,乃至死亡。《老子·十二章》把这种思想作了进一步阐释:“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即认为对社会上五音、五味、五色等各种物质的欲望都会有损于健康。老子的“少予”即为“啬”。《老子·五十九章》曰:“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啬,即吝啬自身固有的气血和精气,尽量减少消耗。老子把“啬”当作“治人”、“事天”的重要原则。所谓“早服”,即从事“道”的修练,这就要求收敛于内而不断修炼道术,以获得旺盛的精力和扎实的功力,如此就会道术高深,无所不能,无所不克。据此治国,则国运长久;据此养身,则长生不衰。“处柔”思想在武当武术中也有完整体现。武当武术在技击上讲究弱柔,不以气力胜人,利用动作的轻松和谐而自然天成,这样气力就会用之不尽、连绵不绝。《太极武事解》说:“太极武事,外操柔软,内含坚刚,非有心之坚刚,实有心之柔软也”。显然,采取柔弱是为了以柔克刚,即所谓“柔中有刚攻不破,刚中有柔力无边”。柔又指运动绵绵不断、游刃有余,起和缓冲击、化解力量的作用;还指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精神。武当武术以弱胜强的打斗方式无处不在,《武当拳法秘诀·练手之法》说:“以柔克刚,以迟克疾,以静待动,以曲取直”。武当拳功以辩证的观点看待对抗中的刚柔、强弱、动静,主张“四两拨千斤”的巧斗劲。武当拳理和拳技中的以柔克刚、以弱胜强、以慢制动、以小胜大的运动方式,极大的丰富和发展了东西方技击的理论和实践,是对中国乃至世界武术文化的重大贡献。武当内家拳的“贵化不贵抗”、“尚走不尚顶”、“崇下尚退”等原则,是道家尚柔处弱思想的集中体现。武当武术推崇谦虚谨慎、虚怀若谷的优良品质,亦是道家“无为”、“不为天下先”思想的实践。总之,遵循“无为而无不为”的宗旨,强调武术修炼须“欲小成者武事、欲大成者化功”,摆脱以前武术招式的束缚,感悟武术的本质,保持海纳百川、无所畏惧、至柔至刚的精神境界,都是武当武术的终极追求。
“道反”是老子的一个重要理论,老子认为“道”能产生天地万物,并存在于天地万物之中,而天地万物运动变化是有规律可循的,这种规律就是“反”,也即《老子·四十章》所谓:“反者道之动”。道反的运动规律有两种表现形态:
一是循环往复。道以及由道产生的天地万物都表现出循环往复的特点。《老子·二十五章》曰:“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道本身不断在一逝一返中周行不殆,作圆周运动。武当武术追求生生不息、永不殆尽的养生效果,自然也要采取循环往复这一优化模式。武当武术中的太极、形意、八卦均以圆弧为本,其他各种拳法在功力的蓄放上,也均以圆弧运动的轨迹作为基础。太极拳以太极图为图徽,在太极图的指导下,太极拳的运动方式和路线也成为曲线、弧线和圆线。八封掌以圆为法,运行轨迹是大圆套小圆,小圆练成无圆,即使是无圆,也是外无圆而内有圆——意念中的圆。总之无论是走转趟泥,还是运掌翻飞;无论是起腿、走步、摆足、扣步,还是运用意念练气,都离不开一个圆(或弧线),故有人称八卦掌谓圆圈连环掌。形意拳中有三圆歌诀云:“胸膊要圆气下沉,脊背要圆是猴形,虎口要圆如三角,三圆齐出是真形。”胸圆、背圆、虎口撑圆是形意拳基本桩式——三式的规范要求,充分体现了道反之循环往复的特点。
二是相互转化。天地万物皆由相反相成的对立面构成,两个对立面在对立运动中不断相互消长、彼此转化。《老子·二十章》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又《老子·五十八章》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无、难易、刚柔、胜败、祸福、进退的运动莫不相互转化。武当武术秉承这种世界观,极端重视“精、气、神”的修炼,坚信其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关系,尤为注重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从而使神凝而不散。武当武术也用相互转化的观点看待对抗中的大小、快慢、强弱,“攻其所必救”、“攻其所不守”、“攻其所不攻”、“动中求静,静中求动”、“柔中有刚,刚而不僵”等战术特点,无不体现出变化性。采取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弱胜强、以小胜大的运动方式和虚实转化的手段,体现了事物运动变化、相互转化的本质。武当武术中的太极拳、太极推手等也都是循道反之理而成。正如《太极拳使用法》所说:“阴阳相生、刚柔相济,千变万化,太极拳即由此而生也。”
“阴阳”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范畴,亦是老子哲学的重要理论基础之一。阴阳学说认为,天地间一切事物都存在着相互对立的阴阳两面,而且两者之间不断相互斗争、相互制约,从而推动事物处于相对稳定的动态平衡中。包括武当派在内的道教则将这一理论用于人体,认为人体的阴阳相互平衡是指阴阳协调的生理现象,阴阳平衡时人体就无病无恙,若阴阳失调人体则会出现病理状态。老子还认为阴阳是“道”、“无”、“一”等宇宙本原得以化生出万物的“中介”,《老子·四十二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二”便是阴、阳——两个相互对立的气体,天地万物就是通过它们化合而成的。老子根据阴阳对立的两个方面提出许多矛盾的范畴,如长短、有无、动静、虚实、生死、祸福等,并认为这些矛盾是对立统一的,而又可相互转化。他虽然承认矛盾双方的对立与斗争、包含与排斥,但却十分强调矛盾之间的统一和协调,此即《老子·四十二章》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他认为“和”是事物保持稳定的根本要求,生命保持内部的稳定需要“和”,求和是养生的基本原则和要求。首先,人与自然要协调,亦即“道法自然”;其次,人与人应和睦相处,即《老子·四十九章》所谓“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道教正是根据《易经》和阴阳五行中的阴阳调和理论演绎出宇宙生成图示《太极图》的,在这种生成图示的指导下,武当武术从理论和技术上都极力推祟阴阳平衡。如在拳技上,武当拳功的一招一式都是以阴阳协调为根本的。沙国政《八卦转掌歌》云:“八卦转掌论阴阳,五行合和内中藏”,“内讲气功分三节,外有手法分阴阳”;王宗岳《太极拳论》也说:“太极者,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也”。也就是说,太极拳、八卦掌等武当拳功的每一个动作,如开合、动静、刚柔、隐显、虚实、缓急等都是基于阴阳相互协调这一根本法则而变化的。
三、佛学与武当武术
佛学的中国化过程,是佛学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相互碰撞、交流、融合的过程,其中亦包含有与道学思想的相互影响与渗透。佛学对道学的吸收,始于汉魏之际,对中土黄老神仙方术的主动迎合和对灵魂不死、鬼神崇拜等观念的大胆吸收,使得佛学出现方术灵神化的倾向。魏晋时期,佛学进而借助老庄的玄思和魏晋玄学的名相概念来阐发佛理,佛教般若学派的“六家七宗”的出现,就是玄学影响的结果(5)。道学对佛学的吸收也是与其自身发展紧密相连的,道教在魏晋能有较大的发展而渐趋成熟,从经书的制定、行为的规范到道观的建设无不是吸收仿效佛教的体制的结果(6)。而在唐宋文化嬗递的过程中,道教不断从佛学的哲理中(主要是禅宗)吸取养分,以发展自身的清净空寂的成分,这在武当武术内丹思想中已见端倪。
著名史学家、武术家清人黄百家在《内家拳法》中说:“自外家至少林,其术精矣。张三丰既精于少林,复而翻之,是名内家,其得一、二者。已足胜少林。”按黄百家之意,张三丰所精之“少林”,当包括外家功夫在内,即张三丰原来的中华功夫。武当内家、少林外家之说最早见于明清之际,即朴学大师黄宗羲的《南雷文集·王征南墓志铭》中(7)。事实上,外家功夫与早期佛教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它的武术技击训练法和佛学理论不成同一体系,并不代表佛门原始拳法,只是古代中国实用武术的一个汇集提炼(8)。尽管如此,黄百家在此处还是点出了少林对武当的影响,也就是佛学对武当武术的影响。张三丰能“复而翻之”,一方面是因为他精于外家功夫,有此基础其武功才能发生质的变化;另一方面是由于他精于佛学禅理,并能援佛入道,如此才能对道教内丹理论予以提升,使武当武术产生质变的动力。有必要说明的是,中国化的佛学对武当武术的影响不只是在外家功夫上,其禅宗哲理也对道教内丹思想的发展有深深的浸淫,这在张三丰之前就是如此,武当武术的内丹思想只不过继承了以前的道教内丹思想罢了。自明以降,武当武术发生了质的变化,主要表现在武当道派众多且诸派混融。武当道派主要有隐修派、龙门派、华山派、榔梅派、乌龙派以及综合派等,但总体上可分为正一派(或符箓派)和全真派。龙门派、华山派、榔梅派均属全真教派,尚内丹修炼;乌龙派属正一派,主事符箓法令之术,为顺应时世,也习内丹;综合派两者兼而习之;隐修派是武当传统教派,宋元以来即事内丹修炼。可以说武当武术之所以至明代发生质的变化,主要因内丹学说发展所致,而谈内丹就不可忽略佛学对其产生的影响。
道教内丹学说兴起于唐末五代,至两宋趋于成熟,几成取代内丹以外一切道教传统炼养方式之势,事内丹学说之教派主要是流传于南宋的金丹派及兴起于金朝的全真派(即内丹的南北二派)。虽说这些内丹派系皆自称可追溯至钟离权、吕洞宾一系,但对这些派系影响最深的当数钟、吕的第四代传人陈抟。陈抟淹通三教,自成一家,在内丹学以及道家易学上建树颇丰,为宋元内丹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武当张三丰“隐仙”一派,自称源出陈抟,如其睡功“螫龙法”就与陈抟丹法有一定关系(9)。陈抟丹法的思想,虽本于《老子》、《周易参同契》,但承唐末引禅入道之遗风,也吸收了佛教的“空观”理论。唐宋之际,道教内丹术引禅宗之以“空”论“道”,援天台宗之以“观”援“法”。陈抟还给空观赋予新的内容,从而完善了道教;同时有所创新,撰《观空篇》,有“顽空”、“性空”、“法空”、“真空”、“不空”等五空,而五空之说源出佛门。他在《广慈禅院修瑞像记》中还直接引用了“十地”、“因空”、“无相”、“圆明”、“心印”、“五蕴”、“法相”、“三昧”、“法轮”、“非法”、“非名”等佛家术语。张三丰《金丹诗·十》有:“三昧初从离下发,一符始自坎中浮。”“三昧”为为佛教习用术语,为佛教重要修行方法之一,意思是使心神平静,杂念止息。这里指三昧真火,分上中下:上昧君火,生于心,心外阳内阴,象征离卦;中昧臣火,生于肾;下昧民火,生于膀胱。此三昧火首从君火而发,以心神凝聚丹田,故称“三昧初从离下发”。
陈抟以下,其弟子从张无梦、刘海蟾,到张伯端、王重阳,乃至内丹派南宗、北宗的形成,其理论都与陈抟丹法相同,即继续三教合一的实践,注重从佛教吸取营养,张伯端和王重阳就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代表人物。
张伯端,号紫阳,为内丹南宗的创始人,其代表作《悟真篇》乃《周易参同契》以来最重要的内丹专著,武当山南岩洞所藏的《武当山炼性修真全图》,就是武当道教将《黄庭经》、《周易参同契》及《悟真篇》融为一炉的作品。张伯端在《悟真篇·序》中自称:“仆幼亲善教,涉猎三教经书”。当他仕进绝途时,遂向往宗教,由儒入道,由道及佛。概观张伯端内丹学,“大略以禅道结合、先命后性为特征,主张从传统内丹修命入手,修命时强调须用先天精气为药物,炼精气须用元神所生真神为主人,末后则以上求禅宗所求无生空寂、神通妙用之境为究竟归宿。一言以蔽之,可谓由道入禅。”(10)性命之说,道学本极为重视,钟吕派内丹就以性命双修为宗,但养神修性,道教则稍逊佛教一筹。儒学经典虽隐含性命之指,却没有丹诀传授,故儒学应本不知性命。因此,向佛教取经,是内丹家极为自然的事。但佛教“以性宗立教,故详言性而略言命”,张伯端高唱三教归一,认为“性命本不相离,道释实无二致,彼释迦生于西土,亦得金丹之道,性命兼修,是为最上乘法”(11)。如此说来,道教确应讲究“性命”,而且要“兼修”,《悟真篇》七绝第一首就评价“禅宗”说:“饶君了悟真如性,未免抛身却入身,何以更兼修大药,顿超无漏作真人”,此处“兼”是指性命要兼顾,“大药”指金丹,张伯端吸收佛教之言“性”,却认为佛教中最高深的禅宗亦不高明,有单修性命之嫌。而从《武当山炼性修真全图》,就不难看出武当武术对含有佛学养神修性内容的张伯端《悟真篇》的尊崇。
北宗全真教王重阳更是不断从佛教吸取素养以完善道教内丹学说。就像王重阳自己在《全真集》中所说,“三教搜来作一家”、“道释儒理最深”,他除了将《道德经》、《孝经》、《清静经》作为传道或授徒的必读经书外,还十分重视佛教的《般若心经》。般若本是梵文Praj?ā的音译,为“智慧”的意思,它是佛学特指的能观悟万法性空、觉悟成佛的一种智慧。《般若心经》是唐宋时流传的佛经《大般若经》的节本,它宣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得真心兮无挂碍,无挂碍兮能自在”,特别强调要在思想上无任何执着,哪怕是执着于“空”也不符合“空观”的要求。他还将佛教心性说融入内丹体系中,主张识心见性、“顿悟而渐修”。“空”的思想在武当内丹思想中也有体现,张三丰《金丹诗·十九》云:“他房气血浑忘却,宝鼎金炉不用看。”修炼处于大定大静之中,一任天地自然造化主宰,死心人定,可谓“真空”。《金丹诗·九》又云:“玄机不许庸人说,大药须令志士尝。”意思是说,虽道教有言,大道至易至简,人人皆可修道成仙,“山野愚夫,得之立登仙位”,此无非言道不远人。但庸愚之人,纵使将理说得万分明白,也未必能懂得其中真谛。修道一事,既要勤学苦练,耐得清静寂寞,还要有悟性,明白其中真义。注重悟性,是佛教禅宗的典型特征。显然,武当武术在这方面也受到佛教的影响。武当拳功中的形意、太极、八卦及诸多拳种中的招式及其攻防、进退,是可以传授、观摩和学习的。然而,武当拳功各类拳种的不同意境、神韵、内在的气质和遒劲,则必须先意会,用直觉去领悟,然后在反复的运用实践中去感受和加深理解,这就是武当武术所遵循的无法——感悟——有法这一无穷变化的过程。
综上以观,武当武术内功思想穷性命之真,发三教之理:它吸收儒学的静仁养生思想,深得《周易》阴阳变化之精髓,以忠孝仁义为修炼武术的基本条件;它秉承道学之道论,信奉循环往复、相互转化的哲理,崇尚自然无为、虚静淳朴之法则;它借鉴佛学的心性之学,引入禅宗空观、悟真的理论,可谓集儒、道、释之大成。因此,探讨儒、道、释三家思想与武当武术之间的源流关系,不仅有利于习练者对武当武术思想渊薮及技击功法的理解和实践,也有助于我们加深对外来文化中国化及中国传统文化系统内部之间互动关系的认识。
注释:
(1)熊铁基:中国老学史[M],福建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P49。
(2)冯兆平:先秦儒家与中国古代医学的养生思想,上海师范学院学报,1983年第3期,第156页。
(3)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M],中华书局,1983年版,P38。
(4)陆元炽:老子浅释·四十四章[M],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版,P96。
(5)洪修平:国学举要·佛卷[M],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P16。
(6)葛兆光:道教与中国文化[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P160。
(7)(8)谭大江:太极拳为什么称内家拳[J],十堰大学学报(社科版),1995.1
(9)(10)任继愈:中国道教史[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P842、P627
(11)《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引张伯端语
(作者:刘玉堂,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贾海燕,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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