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的佛像艺术（二）

2009年11月8日下午五点，镇慧法师、悟智法师、莆田亚典佛像艺术有限公司老总陈国珍先生、我、小柯居士一行前往台湾吴进生先生位于东圳水库的住处——“香积国”。

此时夜幕已袭，水库的美景以及“香积国”外围的环境我们已无福看享，只是在吴先生的展厅里，看他陈列的作品，听他讲述制作这些作品的因缘。然后宾主落座，一位女士给我们砌上他们自己种的香草茶，那茶一入口，便有“自从一读楞严后，不看人间糟粕书”的同等感慨：自从尝过这样的一杯香草茶之后，便不复去喝人间“有毒”茶了。说到茶叶有毒，我还是从清人李汝珍著的《镜花缘》里得知的，吴先生亦很知制茶内幕。

仿健陀罗风格的佛陀在湖边的香花丛中

吴先生在每个平房的房顶上种植了爬藤植物，那植物垂掉下来，落在门口，形成一个天然的帘子，而他们，将“帘子”往两旁轻挽，看了不免让人绝叹！晚餐也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每个素菜里都用各种香草做调料，天然清新，感慨这方是人吃的食物！亦想起德国思想家海德格尔“诗意地，人栖居在大地上……”的诗句，只是现代的人，离“诗意地栖居与生活”已很远……

门灯

绿色的爬藤从房顶上垂下来，形成天然的门帘

爬满植物的拱形大门

全是用香草做为料理的素食

次日八点，镇慧法师、悟智法师、慈念法师带着我又来到了这里，弥补晚上未能看到的美景及香草园。这天，莆田下起了久违的小雨，霏霏的，有山水的景色自然是最美的。吴先生养了一群鸽子，这些鸽子是我见过最干净的，或许是它们生长在水边的缘故，更或许是有这么一个诗意的主人的缘故。吴先生一一唤着它们的名字，它们纷飞下来，围着他吃早餐。鸽子中有两只孔雀鸽，煞是美丽。

喂鸽

孔雀鸽

待我们在香草园尝了不同的香草叶之后，就上了吴先生的书阁，那亦是他的画室。临窗望去，满眼的湖光山色，这又是古人的境地了。

香菊

香莲

香茅

一种爬地的香草

12日上午九点三十，吴先生来广化寺接我去他位于涵江的工作室，参观了他的泥塑车间。在这里，我感受到了久违的艺术创作氛围：一边听音乐一边创作。他的学生们正在雕刻一尊观音像，墙壁那边的架子上，是很多的学生们在雕塑大型的墙面浮雕。不一会，吴先生爬上架子，亲手修改起观世音菩萨的雕像来，一边修一边给学生们讲解为何要如此修改的原因，甚至在观音菩萨的胸部用木雕刀边画边讲解——很有大学美术教师的风范。

吴先生在修改菩萨像

给学生讲解眼部结构

初步改完后，闭上眼，用手去触摸

从车间出来，去到吴先生的办公室，在那里，吴先生述说了他几十年的艺术和佛学生涯：

我于民国六十二年毕业于国立台湾艺术大学，在李梅树教授身边跟了六年，其中包括毕业后当了两年兵。我在学校一直拿“清寒学生奖学金”，那时个个家里都很清寒，但要得到清寒学生奖，要学习成绩好。我从入学到毕业，雕塑成绩都是名列前茅。李梅树教授的老家在台北县三峡镇，那里有一座已毁坏的祖师庙，李教授发愿重建，修得很小，但很精致，毕其一生所学，被称为“东方艺术殿堂”。他八十岁往生，还未将此庙修好。我们班上前三名都被他挖去做铜雕。我从大二的周六周日开始去祖师庙，当兵回来后专职在那里两年，老师影响了我一生。老师早年留学于日本东京帝大油画系，他完全把西方的美学，融入到中国民间艺术中去。

仿鹿野苑风格的佛陀

民国六十三、四年，祖师庙已经很有名了，因为它任何东西都很精致，无论石雕、木雕，变成国外观光客必游之地。那时大陆未开放，很多庙宇、佛像被毁，老外想见中国寺庙就去台湾。一次，一位新加坡客人写了一封信给老师，要做八大金刚铜雕，李老师让我去考证。我从台湾北到台湾南，坐火车考察八大金刚的名号及造型，但很失望，没有。传统的雕刻师傅不知道，佛庙的师父也不知道。我当时就发愿，要做佛教艺术的研究。那时完全没有资料。民国六十三年，我托人从日本带回资料交给客户，但这生意没谈成，教授估价太高。他以为艺术品是无价的，如他的油画一样。老师一辈子没有卖画，只有没钱用时，在巡回展上才卖一张。

各种被人类宰食的动物环绕在佛陀身边，祈求庇护

我民国六十四年底跟一位高中、大学的同学打包到高雄创业，一起去找他叔叔。他叔叔给他泼冷水，他就去大学教书去了，留下我一人，成立了一个雕塑工作室，做佛庙里的雕塑。但一般人不给我们单子，他们喜欢传统，看不上我们的风格。还有一点原因就是我们的技术不达标，美院美术与民间美术差异很大。但我认为已经走上这条路就不会后退了。我去高雄创业的另一因缘是：民国六十四年初，谢自南老师听说李梅树老师盖了一个很精致的庙，就去看，我和他聊得很愉快，他听说我是台南人，便问我为何不去高雄发展？要是去高雄可以去找他。我六四年底就去敲他的门了，他很吃惊，说当时是说说的，想不到我真的就来了！“来了就来了吧！”他说，谢自南老师当时六十多岁，我们一老一少就住在一张床上。我帮他完成一些建筑设计稿，也帮他做一些雕塑作品。他观察我人很好，便告诉我高雄元亨寺在建新的道场，介绍我去跟菩妙老和尚认识。菩妙老和尚当时四、五十岁，我伴他中年到老年，他往生时我给他写了一篇文章。

一个角落里落满尘埃的木雕组图

民国六十五年与菩妙老和尚结缘后，他开始介绍一些佛庙和他的一些工作给我做。元亨寺的相关佛寺都是我设计的——大殿的主尊、墙壁浮雕、万佛龛、光明灯。那时我自己有车，跟着师父到处跑。后来元亨寺跟教育部申请设立佛学院（元亨寺有文教基金会，以基金会的名义申请），聘请了一位留在日本教书的吴教授回来办佛教杂志和佛学院，我就被网罗在里边。礼拜一上八堂课，教一、二、三年级的佛教艺术，也把文章发在妙林月刊上。晚上在夜间佛学班上带学生，带了十年。也教佛学，从原始佛教开始到中级佛学。高级佛学吴教授自己教。因此逼迫自己看经、律、论，戒律也看。在教书期间，写了两套书：《世界佛教艺术源流》，介绍佛教国家的历史和艺术风格；还有《释迦牟尼所说经》，里边列出了从南传《地藏经》和北传《阿含经》找寻释迦牟尼佛的原始思想。我是一本经随身带，到处看。菩妙老和尚也是。一次我跟老和尚在机场候机时看经书，他见我翻翻翻就合上了，问：看完了？我点点头。后来他就跟别人说我看经书特别快。我看经书主要是抓重点，哪个时期的？讲什么？与另一本有什么不同？

《世界佛教艺术源流》内页

柬埔寨的四壁观音，当年因不让拍照，吴先生买铅笔、纸，画了下来

这段时间也在佛教单位当了八年志工：高雄市佛教会当文教组组长；还有某一些佛寺当护法会。

我从民国七十八年开始去韩国、日本、南洋国家（泰国、印尼、印度等）去拍照、研究，发表一些佛教艺术文章，一直到我四十岁。十来年了，过得很痛苦：经济上，花下去的体力、劳力、精力、智力，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花下去和回收不成比例。在此期间依然在工作，给佛庙做雕塑。一直到公元1988年在高雄文化中心第一次佛教艺术展览，得到很好评价，订单就进来了，工作多了，生活就改善了。我刚出版的《庄严之美》书籍也在这次展览会上展出。

我的家乡在台南观庙乡，那里有山有水，所以我住和工作的地方都要有山有水。我的工作室在涵江白塘，原来是鳗鱼厂，后来改为工艺厂。

风格简约的菩萨像

我于公元1980年开始在大陆旅行。那时大陆刚刚改革开放，非常贫穷、落后。火车是烧煤的，过山洞时脸都黑了一半；汽车上面都有天然气袋。南到广州，北到哈尔滨，东到福建沿海，西到新疆的喀什噶尔、西藏的江孜。一直到2000年参加首届中国雕塑论坛（惠安），方文桃先生邀请我到莆田考察雕塑工艺发展。就在那年去的广化寺、南少林、湄洲妈祖庙。后来我觉得这里的人才资源很丰富，因为有国营工艺一厂（木雕），工艺二厂（竹编）。我是一个很懒的人，觉得这还不错就住下来了。方文桃先生介绍铸铜厂的李先生给我认识，李先生原来是冶金铸造工程师，后来自己办厂。我刚来时泥塑跟方文桃先生合作，在他的工作室里有三到四年的时间。我们互相照顾，生活上方文桃先生照顾我；艺术部分互有专长。他的罗汉像雕得特别好，还有中国古典人物，如四大美女、林冲夜奔等。他有传统，也有送到鼓浪屿工艺美术学校读书。这个学校是福建工艺界的摇篮，师资很好，以前那些教授是很苦干的人，办学很严谨，大师级的都是从那里出来。我的强项是在佛菩萨的庄严性和背后佛教文化底蕴部分。04年开始我培训自己的学生、干部，就独立出来，我们现在还是最好的朋友。铸铜部分跟李先生合作一直到现在。

香草丛中的菩萨

我把我的小孩、儿媳妇都送到鼓浪屿学习，儿子学雕塑，儿媳妇学磨漆画。磨漆画是中国工艺的一个传统，禅宗艺术与磨漆画是不可分开的。日本人非常喜欢，他们想学但校长不教。02年孩子们学成后接管我台湾工作室的业务，我就安居在莆田。2000年时我那边的公司有摆空，因为业务都被我拿到这边来，老员工都自己出去建工作室，儿子回去后他们又回来。

香光尼众学院悟英法师在高雄修建分院紫竹林精舍，1992年找我做释迦牟尼佛说法铜像，这尊佛像在台湾算是新的造型：整个身体比例、脸部庄严性与传统的不一样。悟英法师要求特别严谨，一个小小的地方都不得马虎：一个手指头是否向下弯曲0.1毫米都要研究两个礼拜！安装时如何打光也特别严谨：怎样用光线最好地烘托出佛像的庄严性？因为这样，这佛像放在那里特别庄严，也是我的成名之作。从那以后，她各地所有分院的佛像都由我来做。

骑狮文殊菩萨像

1993年，禅心老和尚在南投县建好白毫禅寺后，找我做佛像。在这之前我给他做过一些小道场，他很满意。这个道场在台湾很有名，他们在学校办活动、做演讲，把各个学校的中辍生送到佛寺里来参加夏令营，给他们佛法上的教育，让他们能够珍惜生命，重新回归正常生活。因为如此，信徒特别多。他交给我的时候大殿是空的，我将其设计为佛陀在灵鹫山讲经说法的现况，以《妙法莲华经 见宝塔品》为设计蓝本，头顶上的设计受到当年我去印度看到一家表现屋顶为星空的启示，也将屋顶全部安上小镜子，地面上只要点上一根小蜡烛，上面就变成满天的星星闪烁。这个大道场95年完成，接着就出版了《法华庄严》一书。

1996年接受高雄古岩寺住持的委托，做一个清修的佛陀说法像。她要做毗卢遮那佛，在基座的每个莲花瓣里都是一尊佛，一叶一如来！加上背光高二十米，毗卢遮那佛的下面是释迦佛、药师佛、如来佛。1999年完成，还有一些小地方不算完成。

门上的佛陀头像

明乘长老回河南省汝南县老家兴建了一个大的佛寺——南海寺，1997年让我帮他设计一佛二菩萨。毗卢遮那佛高二十米，二尊菩萨坐像高八米，四角形佛龛里又有四方佛，2003年才完成。

西藏密宗宁玛巴系统的住持在台湾、香港有五个分会，他集中五个分会之财力兴建了台南县大圆满寺。我是96年接的，做了将近四年。住在佛寺里三年，跟不丹、锡金、北印度来的西藏籍喇嘛一起工作，他们画唐卡、壁画，我做雕塑。他们必须根据西藏佛像仪轨和尺度来造三尊大佛：莲花生大士、释迦牟尼佛、药师佛。99年完成。后来尼泊尔的大喇嘛来看，吓了一跳，认为我做得比尼泊尔传统工匠还要出色！因为在做作品之前，我特别飞到西藏去，从前藏的布达拉宫到夏宫罗布林卡，到后藏的日喀则，到边疆的江孜十万佛塔，对于藏传佛教做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研究。

听涛

常照法师在电视上弘法，信众很多，全省各地都有分院，后来在南投县找到了一个清幽的地方，兴建了大慈山道场。我与他接善缘将近二十年，以前的分院也是我帮他做，04年将大道场交给我，08年完成。单子很大，里边主尊是当来下生弥勒佛，二菩萨是法华林菩萨和大妙相菩萨，这两尊菩萨其实是世亲与无著。弥勒法门修的是唯识学，此学为他仨人所造。我在这大殿里设计了磨漆画，把弥勒的成佛故事设计成六十幅磨漆壁画，墙壁做了万佛像，大殿外观做了供养菩萨像。

南美洲尼瓜多尔的华侨跟菩妙老和尚说没有念佛的地方，老和尚便发心在那里选了个地方，建了元亨寺，是南美洲最大的佛教道场。05年交给我做设计，08年初去现场安装，造了四大天王、弥勒佛、三宝佛，材质是铜贴金。

2006年，马来西亚寂静禅林开印法师与泉平法师找我做一个比较南传味道的佛像，他们给我讲《沙门果经》：比丘修行的过程、福报，是佛陀的晚年经典。因此我将佛陀设计成现衰老相的人间佛陀，青铜材质，07年安装。他们觉得很独特，很满意。因为《阿含经》和南传《大藏经》相应部经典有记载佛陀是光头的，而且有示现衰老相，《增一阿含经》也有写。

《人间佛陀》小稿

对莆田佛像雕塑艺术现状的看法？我觉得莆田是目前佛教造像中心之一。莆田产品有到世界各地，这是一个好的现象。加强的是佛教文化素质，多看一些佛经，多参加一些法会。你的佛像在那被人拜是什么感觉？我们在台湾创作一尊佛像从一开始就一直与师父沟通交流，有设计感、独一无二，是为你这个佛寺专门设计。但在这边就作为商品。不要把佛像创作只当作商业产品，不要只想接到单子赚到钱。佛像设计了，安回去了，要为众生负责。这个佛像的造诣，未来人能否看出是这个时代雕塑出来的？希望工艺美术协会、市政府相关部门能够合作起来为莆田的年轻人办一些活动：培训、讲学、展览。很多人学这个行业文化底蕴不高。需要政府部门出面，从广而大的经济效应变成长而深的的佛教艺术。

铜雕罗汉群

我这六十年来的感悟和体会？一：生命很短暂。二：生命很难得。我很庆幸我做佛教艺术研究和佛法探讨，这让我很宁静，心灵波澜比一般人少。我也觉得自己比一般人用功，用功的部分也显现出来。我也希望把我的专长能在大陆传承下来，然后退隐山林。如果大陆有佛寺可以允许我创作时间长一点，我可以把我的晚年，不，壮年！不要把我说老了（笑），把我壮年的精华回向到里边。大陆做佛像一直在赶啊赶，三年的活要三个月交，所以没法接。我有一个原则，钱可以商量，但创作时间不商量，要尊重艺术家，要给艺术家充足的时间创作。三：尊重生命，活在当下。“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即非我所，如是观者，名真实正观。如是受、想、行、识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即非我所，如是观者，名真实正观。圣弟子如是观者，于色解脱，于受、想、行、识解脱，我说是等解脱于生老病死、忧悲苦恼”（《杂阿含经》）。后来大乘佛教将其浓缩为“诸形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金刚经》也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办公室里叫丫丫的小鸟，它最喜欢飞到吴先生的电脑键盘前，陪他工作

附 吴进生先生简介

吴进生(法号-善法居士)，毕业于国立台湾艺专(国立台湾艺术大学)雕塑科,专业雕塑30年；并在台湾元亨佛学院教师教学十余年,创立实观文化公司及(台湾)进生佛教艺术馆,(莆田)吴进生工艺美术馆。目前往返于海峡两岸并在福建省莆田市设立雕塑工作室专业创作。主要著作：《莲华之美》，《庄严之美》，《法华庄严》，《世界佛教艺术源流》，《释迦牟尼所说经》等。雕塑获奖：台湾：国立艺专真善美奖,省展、国美展雕塑佳作奖等十余项。大陆：上海中国工艺美术展2001年银奖（陶艺作品）,金奖（铜雕作品），2002年金奖（铜雕作品），2003年银奖（木雕作品）；2006年首届海博会雕塑金奖(复合材料)、2007年第二届海博会雕塑银奖、2008年第三届海博会雕塑金奖等。电视媒体介绍：莆田电视台(新莆田人上下集)海峡卫视(海博会上的雕刻英雄)2006年东南台(我从台湾来1)2008东南台(我从台湾来2)....

摘自新浪博客：吴进生工艺美术馆

系列专访：

莆田的佛像艺术（一）：吴文忠先生专访

莆田的佛像艺术（三）：余黎明先生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