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艺博览:舍生
我喜欢送子观音的故事,甚于西方的送子鸟。中国送子观音是将自己最珍爱的,割舍与人,有一份厚重的情义。
仲夏午后,当我们到达大足时,整座四川盆地被蝉声锁扣,热烈地燃烧着。
踩着一级又一级炙脚的石阶往上爬,摄氏四十度以上的高温,觉得身体某个部分有缺口,大量水分汩汩倾泻而出,不能拦截,也无法修补。
走着走着,不禁想起前一日在成都,船行水上,迎面而来的乐山大佛。那佛端坐着,与山齐高,巨大木拙,自在安详,青苔与草棘将佛身染成淡淡的绿。历朝历代,旅人的船在江上,挣扎过险滩,搏抗过急流,心力交瘁,几乎不能撑持,刹那间,江面突然开阔,波息风定,一仰首,便见到这尊巍峨高耸的坐佛。阳光里,因露水的湿润,莹莹光亮。旅人们扑身拜倒,在甲板上,朝拜生命的奇迹。这种情绪,即便是现代的我,伫立在静止的船头,也可以体会。
借着宗教,人类与自然做神妙的结合。
终于看见大足宝顶山石窟,借着宗教,人类不甚自觉地拥有媲美造物主的能力。那些保存尚称完好的佛像群,幸运地躲避了无数次的兵灾浩劫。巨型石雕卧佛,侧身而卧,那是一张饱满细致、姣好无暇的容颜。导游告诉我们,在印度,男子必须拥有美貌与智慧,才能修成正果。我想,有美貌而能谦卑不炫耀,便是一种智慧了;有智慧而能怜悯苍生,则是慈悲。美貌、智慧、慈悲,三者合一,怕是绝少的。卧佛正是释迦牟尼逝世的场面,尽管环绕着的弟子,神情肃穆悲伤,释迦双眼似开似合,却是无比光华的恬静安适。
我那因酷暑与疲惫而显焦躁的心情,逐渐妥帖。即是死亡,也不过是那样自然的一种状态,无需惊恐。卧佛以“死”来启示“生’的玄机。
第二天早晨,坐车往北山石窟,清风徐徐,扫尽昨日燠热。沿途凡有水稻必栽一畦荷花,稻香荷香交映着物产丰富的田园风光,这才领略到“大足”,有着怎样盈满自适的意味。
北山石窟有许多观音造像,多是唐、宋时期作品,特别着重面容、肌肤与妆饰的雕刻。面容多是中年妇女的雍容、温柔;素衣薄裙,纤秾合度的肌肤仿佛要透出衣衫;宝冠缨珞,华丽庄严,稍稍移动便会发出琤琼的声响。
叮当、叮当。
我在风中回身寻找,一阵阵飘散如乐音。原来是工匠凿石,企图将部分磨蚀的石窟恢复旧观。千年以来,这座山上的石壁,便是在—斧一凿的敲击下,由粗糙原始蜕变成精致丰美的生命体。
那些姓名隐佚、不为人知的工匠(或许该称为石雕艺术家),在毫无性灵知觉的石头上,贯注了信仰,更投入了对人世最深的缱缱眷恋。他们雕刻的观音,以女性为模拟对象,具备有世间女子的面貌和神态。
有位临水而坐的少女,欹身屈膝,一手置于膝上,拍着飘带,一脚垂进水中,仿佛在拨弄着,神态愉悦而悠闲,背后是一轮大满月。这雕像称为“水月观音”,显然既不准备“寻声救苦”,暂时也不“普度众生”了,只是被这水月交叠的景象羁绊,索性尽情赏玩。艺术家是以怎样的女子为蓝图啊,她那潇洒自在的坐姿,浪漫天真的举止,是否也曾令雕刻者失神迷惘?
至少,我认为,“数珠手观音”的雕刻者,为着他的蓝图而辗转难眠。在一片柔和的椭圆形背光中,观音轻盈的身影,袅袅婷婷,飘带掀飞,好似向人走来一般。弧度优美的肩自然下垂,双手交错在腹部,微俯的面容上,有一对弯月般的眼睛,唇角上翘,兜着发自内心的微笑,笑意直染上丰颊。那种抑止不住的幸福满足,应该来自于深情的疼惜。因她笑得那样真挚亲切,人们遂忍不住要亲近,为之倾倒,呢称她“媚态观音”。而这凿石的人,究竟是她幸福的来源?或只是众多爱慕者之—?无论如何,他令她幸福的瞬间,得以永恒。
站在“送子观音”龛前,聆听着她的故事。一时间,竟不忍离去了。
据说,送子观音原是一名舞艺超群的牧羊女,因她的才华而受仰慕。有一回,国王设宴款待得胜归来的勇士,邀她前来戏舞助兴。牧羊女已怀有身孕,但王命难违,只得赴宴。勉强舞罢一曲,便想告退。偏偏五百勇士饮酒兴起,强邀牧羊女共舞,在混乱而激烈的过程中,终于失去了她的孩子。悲痛欲绝的牧羊女,也因为这样残酷的打击,一病不起。
死后的牧羊女,成为鬼王的妻子,为弥补生前丧子的悲痛,于是,生下五百个孩子。纵使如此,仍不能化解她心中的怨恨。每天傍晚,她便成为狰狞的鬼母,到人间残害婴儿,造成极大的痛苦与恐慌。
有一天夜晚,鬼母归来,发现她自己的孩子竟然少了一个,上天下地,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肝胆俱摧,几乎要崩溃。这时,佛出现了,为了超度她,佛将她的孩子藏起来。 “你有五百个孩子,失去一个尚且悲恸欲绝。世人只有一两个孩子,失去了孩子,他们的心情如何?”
鬼母豁然开朗,体认往昔的罪孽深重,为了赎罪,便将自己的五百个孩子,送给世间求子的夫妻。转念之间,化“戕生”为“舍生”,从此被尊为“送子观音”。
我喜欢这样的故事,甚于西方送子鸟。中国的送子观音是将自己最珍爱的,割舍与人,有一份厚重的情义。
而她那人、鬼、神的三世,也颇堪玩味。人若是怀着阴沉诡谲之心,便是鬼。鬼若能一朝省悟,及时回头,也可修成正果。
离开北山石窟的时候,再度经过“送子观音”,她正含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捧抱一个小小孩儿,优雅端庄的母亲形象;灵动的牧羊女,酷厉的鬼母,早已消逝。
果然消逝了吗?
想起在故乡的岛上,此刻也正炎热难当,可能又添加了一夕急白头的父亲,长夜里哀哀痛哭的母亲,恐怕噬人子女的鬼母仍在人间肆虐。
鬼母化身为凡人的模样,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也将为人父母;甚至忘记自己也曾稚幼无助。劝鬼母舍生送子的佛,什么时候能再出现?
一阶一阶往山下走,重返回燃烧着的十丈红尘,两旁都是雕刻石像的小贩,观音、文殊、普贤,时时送到眼前,而我只向前走,并不停留。
佛,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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