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马内利修女:《贫穷的富裕》书摘
开罗捡破烂的穷人啊,你的安然自在,从何而来?欧洲的富人啊,你又为何不快乐?世间每个人都在追求幸福,但幸福究竟在哪儿?难道贫穷是一种富裕,富裕反倒具有毁灭性?
本书作者为现年95岁的以马内利修女,她是法国最受敬重的女性宗教领袖。出生于优渥的比利时家庭,以马内利修女却花了一生的时间服务穷人,跟不公义的世界对抗。她在埃及贫民窟居住多年,终日与拾荒穷人、垃圾、家畜为伍,协助建设学校、诊所、养老院;直到1993年以85岁高龄,被上级强迫「退休」回到法国。之后她仍精力旺盛四处奔走,支持在埃及、苏丹、黎巴嫩、菲律宾等遍布世界二十多国的贫民救助与建设工作。以马内利修女跟开罗穷人比邻而居22年,回到富裕的欧洲,面对巨大的生命反差,使她对贫穷、富裕的关系有了深刻体会。本书描述了她三十多年来,在世界各地与穷人站在一起,那充满喜乐、挫败以及质疑的战斗旅程。她也发现,追寻物质欲望的本质,是一场巨大的幻影。「这是一个令人百思不解的吊诡问题:住在开罗贫民窟的拾荒者,他们一无所有,却总是笑容满面;在我们富裕的欧洲,批评、责难则是司空见惯之事,我们甚至忘了最简单的活着的喜悦。」难道说,贫穷可能也是一种富裕的泉源?富裕的贫穷,贫穷的富裕…… 以马内利修女透过本书为这个矛盾的论点提供意义,这项矛盾或许正隐藏着生命幸福的奥秘。 引言 贫穷与富裕的吊诡
一九九三年,在开罗三个贫民窟待了二十二年之后,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上最贫穷的地区之一,回到了欧洲。在贫民窟的工作非常辛劳,成效也不大,住的是用旧桶罐搭建的简陋棚屋,既没电也没水;然而,气氛却是欢乐、轻松的,有时甚至还可说是兴.高.采.烈。 回到了富裕国度的安逸舒适里;突然之间,我面对的是一种潜伏的不满足感──到处只听到埋怨憎恨的声音,开销、政府、交通、汽油、学校、小孩、配偶、薪资、工作,这些议题接连不断地一再被提及,并且引发了社会阶层从上到下的抱怨与罢工。「地铁、工作和睡觉」,这句老掉牙的口号,一点也没失去时效性,对许多人而言,他们的生活似乎──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当然,我也目睹了一些让我极度愤慨的悲惨景象:终日浪迹街头的游民、来自破碎家庭小孩的苦闷、遭配偶遗弃的人、失业问题等等。没有任何人敢说自己永保无虞。尽管如此,法国再怎么说都是欧洲一九五○年以来经济成长最多的国家,国民平均生产总值从四万法郎增加到了十五万法郎!动辄爱发牢骚的法国人啊,难道这对你们来说真的还不够吗? 这时,我面对的是一个极度吊诡的问题:开罗捡破烂的穷人啊,你的安然自在,从何而来?欧洲的富人啊,你又为何不快乐? 对我而言,这简直是一场天大的悲剧。欧洲和富裕国家的人民,竟然无法享受他们的生命;相反地,生活在最最贫穷地区的人们却能够喜乐欢畅,分分秒秒因自己的存在而快乐。 我脚前是一座看不见尽头的无底深渊。世间每个人都在追求幸福;但幸福究竟在哪儿?难道贫穷是一种富裕;富裕反倒具有毁灭性?难道唯有贫穷能够成就幸福?不可能!这一切缺乏逻辑,根本站不住脚。 此外,这个问题也像一把回力镖,最后又掷回到我身上:难道我碰巧是那种专门宣扬在俗世要安贫、要放弃稍纵即逝的财物,以获取永恒幸福的「修女」?「我的弟兄们,让我们因在世间匮乏而赢得世世代代、永无止息的富足!」或许更糟的是,难道我把贫穷当成我生命的「营业资本」,彷佛贫穷是证明我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当然不是!贫穷是我这一辈子在世界各地奋力对抗的丑闻!
不公不义的源头在哪儿?
我还记得自己刚开始的模样。当时,我还是个年轻的修女,主动要求被分派去帮助陷入困境的孩童。我以着高度热情接受了生平第一项任务,到土耳其伊斯坦堡锡安中学的附属小学,去协助那些贫穷小孩。在班上,我们有一个取名为「克丝特」的洋娃娃。我多欢喜看到克丝特成了我那群小孩效仿的对象:我们一块儿帮她洗澡、梳头、穿衣;一天,这些小女孩全都梳理干干净净地来到学校──就像克丝特一样。那些就读中学、出身富裕家庭的学生,也捐给我不少衣物和生活用品。我理想中的公义社会已开始展露雏形,将逐渐获得实现了! 后来,我被调到家境优渥的女子高年级班。我这时了解到,有任务让她们接触并认识在她们美好的城市里,一些悲惨小区所处的不公平情况。我带领一群自愿者到泰能克.马哈勒思(teneke mahallesi)贫民窟去。一大群人可怜地挤在没有灯光没有水的房子里这幕令人难以承受的景象,后来在班上引发了许多愤慨激昂的讨论。这些女孩开始意识到她们身为未来公民的责任。的确,她们当中许多人长大后,投入了争取埃及社会平等的抗争。 我向来对世界各地一些不健全、不平等的现象心生愤慨。在突尼西亚,我看到贫农坐在瘦骨如材的驴背上,随时要被地主的华丽大车给撞倒。在埃及,一些观光客的傲慢令我深深作恶:他们满是崇敬和畏惧地注视着让他们费好一番气力才勉强登上的骆驼;对领骆驼的人,却投以轻蔑的眼光。理由是──他不过是个「人」罢了!我内心如轰雷掣电:你们这些肥富佬啊!难道你们要永远藐视你们的同类?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总要气得跳起来……为什么呢?是我这人古怪吗?我的生命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何我会如此犀利看待不公义的现象呢? 我一定曾经受过召唤,它的源头在哪儿呢?是在我的童年时期吗?我抗拒贫穷的幼芽是否就藏在圣诞马槽之中?当时,我还不到六岁,看到耶稣圣婴躺在稻草堆时,我大声叫了出来:「为什么他要躺在稻草里呢?我弟弟居洛有一个漂亮的摇篮啊!这不公平!」妈妈回答我说,「是他自己甘愿贫穷的,他这么做是因为世界上有太多贫穷的小孩了。」这句话像个谜团般在我体内激起震荡,它在我的内心底处深深地烙下了痕迹。尽管我当时还只是个小女孩,但身上已经承担了一个爱的创伤。就在三个月之前,我眼睁睁看着我最亲爱的爸爸消失在浪涛里……他一去不回。自此以后,我变得极度敏感,任何事都可能让我流泪。我非常痛苦,但从未跟人提起。这,是我的秘密。我内心也同样发出反抗的怨语:为什么其它小女孩还有她们的爸爸?然而,突然之间,在我眼前的稻草堆里有一个美妙的婴孩,他对穷人充满柔情。他向「我」伸出了双手,彷佛要填补我没有爱的空虚。后来,在我正式成为修女那天,我希望把我的名字改成祂的名字:以马内利,「神与我们同在」。这个名字在圣诞节那天被大声颂赞;圣诞节成了我生命的灯塔。
该到哪儿寻求人类的幸福?
人在青少年时期总需要一些英雄人物。我十五岁时非常崇拜达米安神父(译注):他选择了跟随基督的脚步。达米安神父因痲疯病人遭人丢弃到一个被诅咒的小岛这个不公平的待遇而非常愤慨,于是决定和他们一起关在这个岛上,力求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他一直抗争到临死之际──他自己最后也染上了痲疯。这,才是真正的抗争!从这年纪起,我就知道:以后,我也必须对抗各种悲惨情况所代表的不公不义,一直到我死为止。 二十岁时,我到了伦敦,跟随一位在锡安圣母院当修女的表姊学英文;她负责掌管一所位在贫困小区的学校。我看到那群小孩如此令人难以承受的命运,内心激动愤慨,因此做了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抉择:我要加入这个可以让我去帮助那些陷于困境小孩的修会。 自此以后,我经历了生命中各式各样的苦难;然而,我也因为能够献身协助这些孩童的蓬勃发展(这是一个源源不绝的喜乐之泉),而找到了我的幸福。 我又再度面临吊诡:不公平的贫穷,这个会令我气愤地跳起身来、竭尽所能予以根除的邪恶,如何能够同时也是让人快乐丰足的泉源呢? 当我还住在贫民窟时,我并没有时间来好好思考这个矛盾;然而,自从回到法国之后,我不停地思考和挖掘这一个问题。我向所有我认为能提供洞见的人请教,同时也再次阅读了《圣经》。再者,这些年来,随着我和基督之间的关系愈来愈私密和深刻,祂朴实无华的生命也益发打动我。 这是为什么我要像许多年迈老者一样,试图对我的生命重新检视,了解我个人的身分认同。我是一只丑小鸭,即便到了九十二岁之龄,面对我认为不公义的现象仍旧会愤慨和激动。那像是一座反抗的喷泉,我就是没法冷静以对! 因此,我写了这本书来尝试剖析我个人对贫穷的见解、贫穷所呈现的不同面貌、它充满吊诡和有时甚至非常极端的特质。在此,我希望能够深入到我潮来潮往的生命带给我的经历和收获的核心:在世界各角落接触的各式各样的人,与他人焦虑和喜乐的分享,与会里修女姊妹之间的丰盈关系,沈静的祷告与冥想……。 在我生命的暮年,或许该是我思考这个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问题──这是我存在的气息,我生命的意义──的时候了:对穷人的爱。或许,这同时也是我应该纵身跃入脚前深渊的时刻;幸福总是出现在稍纵即逝的剎那间。那么,什么才算是一个幸福的人生呢?对人来说,做自己、有着快乐的生命,意味着什么?我们又该到哪儿去觅寻人类的幸福呢? 第一章 贫穷的丑闻
面对贫穷时,我们不该只停留在抱不平的陈述而已,而要试图区分贫穷具有哪些不同类型,并了解造成这些现象的根源所在。
愤慨与反抗,从未间断。我要经过长达多年与悲惨世界无数次交手与对抗之后,才逐渐领悟到:当我们面对某种特殊情况时,会产生一种自发性、来自五脏六腑的愤慨;那是一种过于狭隘的反应,只局限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缺乏其它视野。然而,当我不断在许多国家看到相同的情况时,我又如何能够不知道,贫穷其实有着一个共同的根源呢?这时,我内心深处启动了某样东西,一种世界观,一种更为深邃的愤慨与反抗。这种反抗是经过深思反刍的,它力图彻底铲除祸患的根源;而不再只是一味地填坑补洞而已。 这种愤慨与反抗至关重要;然而,却少有人能够理解和认同这点!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愿意对某些不幸和苦难做出及时响应,有时甚至极度慷慨。然而,他们一般认为贫穷是无可避免的,事情本来就是如此:贫穷乃任何社会、任何经济制度所勾勒景观的一部分。 因此,在我旅程即将抵达终点之际,我认为有必要唤醒人们的意识:让我们继续提供人道协助;但千万别忽略了问题的根源。事实上,贫穷的丑闻之所以存在,乃是因为──我们最终接受了这种不公义的世界秩序。
吶喊! 没有什么比国际劳工局(bit)二千年年度报告中这项简扼陈述,更让人清楚看到贫穷的丑闻:「有一亿名奴隶受到如牲畜般的待遇」。我还记得塞内加尔的那群小孩,为了一点微薄工资,身上扛着连年轻力壮的驴子都挺不起腰来的沉重麻袋。「非常重要之人士」,vip,成了人们恭敬尊称那些超级富人的专有名词;然而,每天生活费不到两美元的二十亿人口,有谁问候他们呢? 世界银行于公元二千年三月发表了另一份研究报告《穷人的呼声》,收集了全世界六十多个国家六万多人对于贫困生活的个人见证。穷人生活在「依赖、羞愧、耻辱之中。他们被迫接受由他人制定的价格,除了得承受无礼、轻藐、微薄的报酬之外,同时也是被社会排斥的对象」。这,就是皮耶教士(译注1)称之为「没有声音的人」的命运。 无以数计的人生活在这种不知明日终将如何的不确定之中,这简直是一大丑闻,这是一种不公义。的确,二○○○年,富裕国家的经济成长率为百分之四.六;而贫穷国家则为百分之零。我知道这个概念过于广泛,难以反映各地区的真实情况;不过,它多少也陈述了问题的严重程度。因之,当我们听到在这世界上,其中二百二十五人的财富等于另外二十亿人口的年收入时,如何能不惊愕!法国多年来一直拥有数百万的失业人口,而米其林(michelin)(译注2) 却在获利创新高以及股票指数不断攀升的时候,泰然自若地宣布裁员七千五百名。从「钱」的角度来看,这或许是一个好的商业操作……;但从「人」的角度呢? 在所有大都会里,一部分人住在舒适豪宅中(有的还拥有其它房产);另外一些人则住在简陋小屋,甚至落魄街头。穷人多半被集中圈限在肮脏残破的小区。当我在马尼拉时,我曾经被禁止进入某些高级小区的马路,只因为──我的穿著不够高尚。在摩纳哥,这甚至不是几条马路街道的问题;而是她整个国家都是:穷人止步。 我们是走在多么不公义的深渊边缘啊!有时甚至连驻足察看一下都没有!在埃及,我见到农人挥汗如雨地在棉花田里工作;他所挣的钱只够全家餬口,连买第二件galabeya (埃及传统服饰)都吃紧。然而,正是他们这少的可怜的工资,让你我得以购买低价衣物来填满我们的衣橱! 这整个制度在一个世纪多以来不断地发展扩大,导致了这般令人难以置信的经济差距:一八二○年,富裕国家与「开发中」国家(这词蕴含着多大的讽刺啊!)之间的差距是三比一;一九九九年,这项差距拉大到了七二七比一。 我知道我以上所言,不具任何新意:我们到处都可以读到这样的陈述,以致于甚至开始感到厌倦了。然而,我们喊得还不够;我们必须再一次、继续不断地吶喊。吶喊,代表了抗议,不接受,不呆呆坐着。吶喊,代表了拒绝维持现状,拒绝只停留在陈述而已──即便是愤怒的陈述。吶喊,是发自五脏六腑的反动,是脑子维持骚动不安,是紧紧抓住事情和人:这情况一定要有所改变!
令人愤慨的贫穷
我自己就在世界五大洲亲眼目睹了许多令人愤恨不平的现象。我的经历必然有限,也缺乏深入的研究和分析;对此,我感到十分抱歉。然而,我希望在此写下我个人的一些感想:如果说我们面临的这些困境,每一种都令人愤慨;它们的本质却不尽相同。那么,我在第三世界国家和法国所看到的贫穷,有哪几种不同的类型呢? 我经常谈论埃及的情况,我在这儿也要说一说其它国家。我在突尼西亚时,有一天收到我的修会锡安圣母院一位姊妹发来的一封求救信。她是一位助产士,致力于协助未婚妈妈。然而,阿拉伯国家的妇女向来都需要获得一位男人的支持,不论是父亲、丈夫或兄弟。因此,这些遭遗弃的妇女置身于一种非常凄惨的处境:从社会的角度来说,她们不再存在。有时她们甚至是直接躺在地上或是在非常恶劣的卫生条件下生产。然而,她们所面临的挑战,并未因生完小孩就结束:她们还得找工作来维持她们的生活和尊严。一个新生婴孩对你大声哭嚎,这会让你五脏翻搅。按理说,他有权在他呱呱坠地之处获得一席之地;然而,在这儿,正是婴孩的这个基本权利以及女人获得社会承认的权利受到了剥夺。 在塞内加尔的捷斯(thies),有人特别跟我指出了上千万名儿童、青少年和年轻人的情况。年幼的小偷在监狱中与一大群歹徒、恶棍为伍,逐渐更趋堕落和腐化。在市场上,十到十二岁的小孩搬运着比他们身子还重的箱子,脊椎骨随时可能受损变形。他们的工资已经够微薄了,还必须从中抽取一部分,缴给村子里的巫师。青少年在工厂干个不停,既未接受任何教育或训练,连一点零用钱也没有。我绝非在杜撰故事;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当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奈丽,一位在开罗贫民窟服务的志工时,她立即搭机到塞内加尔首都达卡。一到当地,她很快地判断出主要症结所在:当务之急必须解决未成年少年的监禁条件以及儿童和青少年的奴隶问题。我们绝对不能忍受:今天我们这个世界居然还有任孩童在监狱中堕落、被迫工作、没有任何权利、身体状况受到终生摧残等等情况的出现。最后,我们也无法忍受见到年轻人被工作操得疲惫不堪,陷入一种没有其它出路的困境。他们既无一技之长也没有多少工资,还能奢望有什么样的未来呢? 然而,最最让我心痛的地方,莫过于非洲的苏丹。万分抱歉,我这会儿好像是在带领读者周游世界,虽然我一开始是要试图区分不同类型的悲惨现象──不过,对我来说,我没有能力用冰冷的理论来概括性地谈贫穷。让我惊惶震撼的,不是抽象的问题;而是那些孩童、男人、女人一张张痛苦的脸庞、一个个百遭轻蔑的身体。不过,这些苦难与贬抑,总是在某种特定条件下发芽滋长。 让我们回到苏丹的情况。在首都喀土木附近,成千上万的男孩长途跋涉地逃离苏丹南方的大饥荒,那儿已经因饥荒死了许多人。落魄街头的他们,显得精疲力竭、饥饿不已,瘦到皮包骨的样子令人震栗──那是一幅令人难以承受的景象。那一年,高粱几乎毫无收成。母亲们于是将剩下的一点粮食塞到一个小布袋里,告诉她们的儿子:「离开吧!步行到喀土木去,你不会死的。」她们自己却留在家乡,等待死神的来临──那儿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为她们埋葬。当时苏丹内部正分裂为南北两大势力,处于冲突战争之中。当然,人不能为大自然的变量和灾难负责;但战争却是人引起的。北方的人民并不想要接待和提供食物给这些属于他们敌人阵营的未来战士;因此,他们没有将这灾难告知世界。这对他们当然有利:他们不费任何吹灰之力和一兵一卒,就让敌人消失了数百万人口。 事实迫使我们面对一个又一个骇人听闻的事件,说也说不完。面对那些圈禁在没有水电的贫民窟的劳工──这是我五○年代在伊斯坦堡亲眼所见──我们如何能够保持沉默?对于那些我在黎巴嫩遇见的孩童,那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强暴和杀害的战争孤儿──也难怪他们个个充满仇恨和复仇之心──我们如何能够缄默不语?我们又如何能够只字不提世界上有无以数计的男男女女必须靠捡拾富人丢弃的垃圾和厨余维生?在马尼拉,恶臭满天的垃圾山有时甚至将孩童活埋在这个大火炉中。小男孩、小女孩遭到性虐待,以及「性旅游」的现象,近十年来不断地扩大蔓延,我们又如何能够沉默以对?当我从菲律宾回来时,我惊愕地发现,搭的竟是一架满载雍容华贵的人士到菲律宾玷污小孩度周末的包机。面对一位记者询问她旅游的目的时,一位高贵典雅的妇女笑道:「我是来享受鲜嫩肉体的」。这大大超过了限度!如果当时我能找到一颗炸弹的话,我绝对会像从事自杀攻击的恐怖份子一样,炸掉这架飞机!面对世界上许许多多大都会将一大群人口赶到城市外围,让他们的小孩别无出路地生活在犯罪、娼妓或贩卖毒品中,我们又如何能够保持沉默?当一部分人住在奢华的生活条件中时,另外一大部分人却只能勉强求餬口。这是世界的罪恶:对他人的苦难漠不关心。 我还能够举出其它上百个以前或最近发生的例子。不过,我最后只想再提一个我在布吉纳法索看到的艾滋病灾祸。成千上万染上艾滋病的男男女女,遭到自己家人、村庄和亲友抛弃。在药物方面,他们只有阿司匹林药片!在某些城市,甚至没有任何医院愿意收容他们:害怕传染的非理性恐惧,窒碍了所有的人性情感。艾滋病患只有沦落到流浪街头,孤独地等待死亡的到来。在二十世纪,只有富裕国家的人民才有权享受尖端科技与先进医疗。当西方世界的每位病患都享有大笔预算──这乃美事一桩!──的时候,我们如何能够忍受非洲好几个国家的人民濒临死亡而不采取任何动作?我们不由的要大声呼喊:不.公.平! 最后,从所有这些情况与经验中,我萃取出了一些结论。一方面,每个情况与经验都是独一无二,与其社会、经济、宗教、政治和文化环境有关;另一方面,它们之间也彼此相似,因为都同样是一种不公平现象。所谓的不公平,并不是天然灾害所造成的后果;而是人类从出生到死亡所具有的基本权利,受到了轻蔑和嘲弄:自由的权利、安全的权利、平等享有医疗的权利、享有基本生活条件的权利、受教育的权利、工作的权利以及享有被认可的尊严的权利。
坠落的年轻生命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法国的情况。当我回到法国时,我从游民所处的欠缺人道的情况中,体认到了一种「新贫穷」。我每周三次到专为他们而设的一个机构探望他们;我面对的是一群被逼迫到绝望之中的人──我要特别强调「被.逼.迫」这三个字。他们别无其它出路,没有任何人愿意伸出援手,没有其它情谊。他们感到被背叛、被欺瞒;有人是被老婆或伴侣离弃,有人则是打从青少年时期就被自己的家人丢弃在外。他们于是消沈堕落──而且是以极快的速度──在毒品、酒精、偷窃中。他们被亲友遗弃,受社会藐视,成了残渣份子。对我而言,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看到一个人没钱、没家、没爱,日日夜夜在街头徘徊游荡,更令人伤心了。他们就这样子一直过下去,直到一天被发现横躺在人行道上,已在夜里孤零零地死去。我们究竟是活在什么样的社会,竟然任由成千上万的人在我们脚前死去,而不对他们看一眼──顶多也只是投一种轻蔑的眼光? 尚贾克年不过二十五岁,但身体已经被酒精腐蚀败坏了,他跟我透露:「修女,我母亲经年累月遭我父亲殴打,直到一天当着我的面,拿了把刀子杀了他。我后来被送到省立卫生和社会事务局(ddass)(译注3),自此从一个家庭游荡到另一个家庭,但从未感受到真正的关爱。我十六岁就独自到街头鬼混。您想我能做什么?我于是开始酗酒和偷窃。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就连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于是,监狱……,再次堕落。他和一群处于同样困境的朋友占据了一个空房子,平日靠行乞维生,并且继续酗酒:酒瓶是他唯一的慰藉。一天,我们看到他时,他已躺在棺材里,就和汤尼,一个出身邻近地区良好家境的年轻人一样。我一直不了解汤尼为何会堕落到这么悲惨潦倒的地步:一天晚上他被发现因酗酒、嗑药过量,死在街头。当我看到他壮大美好的躯体横卧在一片啤酒液中──他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呢!──我发誓:就算有再多的障碍,我也要奋力不懈将这些失去方向的年轻人解放出来。汤尼,这个社会曾经试图解救过你吗? 另外还有一类人也同样处于被轻蔑中,然而人们却一再地利用和凌辱他们,那就是娼妓。一晚,在巴黎,我陪伴一位专门协助妓女的协会的会员到布隆尼树林公园(译注4)。半夜十二点,我们经过四名正等着客人上门的女人身旁。她们必须在晚上十点到半夜一点之间在冰冷的天气里站着,身上只穿了一些轻薄衣物。她们被迫以嗑药来克服寒冷。在她们仍旧流露着青春气息的脸庞上,张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们。她们犹如惊弓之鸟,在不慎落入的陷阱中颤抖着。我后来才知道她们来自哥伦比亚,起初以为是要来法国的时装界工作。人家送了她们一张单程机票和为期一个月的签证,同时还借她们一大笔钱,让她们能够尽情享乐。她们之后才发现身上连买张机票回国的钱都没有。这时,她们一方面受到威胁,不还债就要坐牢;另一方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签证就要到期。于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卖淫。而且,这个办法似乎还是合法的!这,就是我们所处的社会,一个宣称推行公义的高度民主国家。 我的内心深处同时还积藏着我在巴黎的某个夜晚──在一个截然不同的氛围中──所深刻体验的感动。当时我刚结束在圣云先(saint vincent-de-paul)教堂、在一群兴致高昂的年轻人面前所举行的一场演讲。突然间,有人紧紧地贴在我身后。一位面容憔悴的女子,她属于那种因饱受摧残而过早衰老的女人:朝气不再、美丽不再,有的就只是肮脏与被漠视。我怎会猜到她是一位妓女呢?也许她曾经做出某个挑衅的动作,抑或她衣着暴露?总之,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诱人之处,甚至连口气都令人觉得厌恶;然而,这究竟不是一具冷冰冰的身体。她身上散发出一种肉体待价而沽的感性。那是一种身体性的东西:她紧贴着我的方式,犹如渴望藉由肉体相互渗透的方式,来试图找回失去尊严。我从未有过这种经历,我们几乎可以说她是在寻求一种净化。她彷佛是希望藉由沈浸在我的纯洁无瑕之中,来重新找到她童年时代的清纯。我们两人恰好完全相反:她将她的人变为一种肉体交易的对象;而我,一位修女,则代表了一个免于觊觎的世界。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们,您知道吗,我们两人在这种相互渗透中,都学习到了许多东西。那是一种「交流」。 「妳叫什么名字?」 「艾雪」,她回答我时,紧紧地抓着我,同时嚎啕大哭。 好一段时间她就这样把头依偎在我的肩膀上。当我必须离开时,我们俩手牵着手,穿过教堂的中殿。对这位女子,我是以同等的态度对待。我想她应该也感受到了我对她的尊重;而这正是她最饥渴需求的,是别人不再给她的东西。 「妳现在要去哪儿呢?」 「我不知道,我没有住处,我只有街道」。 当我们来到了教堂前的广场时,我将她抱在怀里,亲吻了她,之后心痛如绞地看着她沿着人行道走向寒冷;而我,则登上一辆等着载我到一个舒适温暖的房间的汽车。 我谈到公义,是的;但我却没法去体验它。非常奇妙的是,那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奇怪的恩赐,那恩赐似乎是从艾雪的身上涌现出来,流到我体内的。我终于了解耶稣这句深奥的话:「娼妓,倒比你们先进神的国」(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第三十一节)。这是向神发出的呼喊:向神的呼喊不一定总是双手伸向天空乞求「神啊,神啊!」的;那是一种受压迫的人的叫喊。人想要从困境中寻求脱身,却找不到出路,因此他大声哀叫。正是这个求救声,直直地升上了天,到达神那儿,那位出埃及纪中的神:「我的百姓在埃及所受的困苦,我实在看见了;他们所发的哀声,我也听见了。」(出埃及纪第三章第七节)。这位可怜的女人乃是向拯救之神呼喊。她试图从她所处的深渊底部触及到神。我是否从未如此这般以着残破的灵魂、如此用力、如此真诚地向神发出呼喊呢?因为,归根结柢,我们不全都是可怜的人吗?当然,我因环境的保护,从未跌落到社会的底层;然而,我灵魂的质地和结构,在本质上和其它人有什么不同吗?我们大家都需要救赎。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全都处在埃及。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也全都被我们自己的苦难所压迫,这苦难不断将我们向下拉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难!艾雪,妳知道妳是我人性中的姊妹吗?我对妳的记忆,长存我心,它帮助了我时时刻刻要力求真实,摆脱那虚幻的优越感的浅薄。我想,在我死的那天,将在公义之神的慈悲之爱中,再次遇见妳。我想,终有一天,就像圣母马利亚的赞歌所言,公义之神将「叫有权柄的失位,叫卑贱的升高」(路加福音第一章第五十一节)。
第二章 与穷人一起、为穷人而战
我们需要阐明有效率、有成果的人道行动所需依据的基本准则。
言语的反抗,轻而易举;但要真正付诸行动,则相对困难许多──尤其是有效率的行动。我们谁不曾哪天为了贫穷这项丑闻而愤恨不平?但又有多少人会因此投入积极抗争,以弥补问题呢?从实践方面来说,我们应该如何避免弱者受到意气扬扬的强者压迫和排挤?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我从过去失败和成功的经验中,找到了几个答案方向。 首先,和他人的关系以及建立这关系所必须具备的尊重和爱等特质,理当被视为一切行动的主轴。其次,与当地居民串连的协会工作不应该只因为具有良善意图而心满意足;必须针对各地需求做出具体调整。第三,对共同福祉的追求应该超越过于狭隘的个人道德层面;我们必须能看得更远、超乎个人利益之外。最后,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担负起自己的责任,让个人参与更具活力。
对人的尊重
这是我从经验中得到的第一个心得:不论在世界哪个地方,穷人最崇高的欲望、最基本的需求都是:博得他人的尊重。在此,我们触及到了任何人道行动都需具备的条件:对所有人抱以相同的尊重。真正的尊重,需要将对方的想法纳入考虑。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应该将我们的想法强加诸在对方身上。每一个人,不论他的社会地位、知识水平、经济条件如何,有着什么样的肤色、健康状况和年龄,也不论他的处境有多悲惨──都是有价值的。每个人都是我们人性当中的弟兄姊妹;就算他酗酒、吸毒、患艾滋病、坐牢,仍旧有权获得他人尊重。他甚至有权拒绝在我们看来对他有益的任何事物。我们不应该对他施加压力;若我们执意顽强,可能会将维系他生存的最后一根线──亦即,他选择的自由──给切断了。 我向来个性急躁,随时都想推人一把,好让事情能进展的快一点;然而,我后来体悟到︰穷人最需要我的,并不是为他设想;而是和他一起设想,尝试去了解他。他一旦受到信任,就会欣然与人交换他的想法,过一阵子,甚至可能自己找到解决办法,尤其当他感觉备受关爱的时候;反之,则可能养出一批「被资助人」。信任他的自由,乃是助他一臂之力,要他能够自己再度向前迈进。 拥有真正和深厚的友情,是穷人的一项基本需求。这种友情能够产生一种平等的感觉,鼓励人们分享,并激发一种彼此信任的氛围。我有幸亲身接触雷那多神父(père renato)(译注1),一位非常与众不同的人。他的确拥有──而且是最高程度地──爱所有被藐视、甚至道德败坏之人的艺术。在一次深长的谈话中,他告诉了我有关他生命的故事。在巴西,他试图帮助无数孩童(他们都还只是一群业余的小混混)从死命追缉他们的警察爪子里挣脱出来。他所采的方法是,以「爱」为基础,那种如同母亲打从心底散发出来的爱。他认为:唯有母性的柔情才能够战胜暴力的病毒。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那是一种超越与孩子相伴时的感受和满足的爱。那是一种永不倦怠的宽容和坚定不移的结盟。当他收容、喂养和教育的某个小孩脱逃时──顺带还偷走了他仅有的一点财物,雷那多神父吶喊着说:「我爱他爱得还不够多」。他会走遍各个贫民窟去寻找这位翘家的小孩,直到找到为止;这时,他会双手紧紧地抱住他 :「回来吧,在某个死亡的骑兵逮到你之前。」 这种友情并非一种温情;而是一种「忠诚」。它有其源头在,亦即,面对某种缺乏人性的特定情况时,内心所产生的触动。这经验就像是被蒸汽掀开了的锅盖一样:我们的心被烫伤了,伤处不再让你有平静安稳 的时刻。 然而,光有爱还不够。爱心还必须结合智慧,打造出因应不同个人、情况和国家而调整的关系。当我提到尊重以及关心他人时,也包括了对问题进行理性的分析:困难的类型、欲求的性质、物质和精神条件的性质等等。唯有这样一种关系,才能保证我们不单靠自己的观点,而是藉由聆听对方观点来找出解决之道。这需要坚持不懈与顽强不屈;绝不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点,我想不到其它比我在贝鲁特造访的「彩虹之家」更好的例子了。彩虹之家是由一位年轻人在战事仍频的黎巴嫩所创立──他被同龄的残障青年所流露的绝望之情所撼动。一般人遭到轰炸时,直觉反应是立刻匍匐在地、脸贴着地面;因此,炮弹炸开时的碎片,通常都打在脊椎骨处,不幸被炸伤的人从此必须终生以轮椅代步。皮耶.爱艾萨克(pierre aïssa)于是不断骚扰他那富有的父亲,最后终于弄到了一笔经费,并组织了提供每一位年轻残障者,针对他们欲望和能力所设计的职业训练课程。这所职业支持及培训机构拥有一百多位学员,他们可不是讲求齐整如一的军队;这儿提供了许多形形色色的训练课程:木工、各式手工艺、电工、玻璃工艺等。对残障人士的爱和尊重,并不是要创造出受资助的乞丐;而是能够实现自我期望和靠工作来维生的自由之人。
设身处地感受他人
我们面对的一项永不改变的挑战是︰要懂得「设身处地」。我的意思是,我们要站在陷于困境者的角度,试图了解他的感受和他的想法。这还不仅仅只是知道他的处境而已;而是进一步了解他那不显于外、深藏内心的苦楚。如果我们能够和他一块儿走几步路、倾听他的想法,那么就容易一起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在对资料进行任何研究、提出任何计划之前,一个希望做到符合人道精神的行动,必须以关系和陪伴为起始。我是因为花了五年时间在贫民窟生活、聆听和分享──但未采取任何行动──才得以发现一种新的人际关系。我之前从未怀疑过:事实上,我们直觉的第一反应,多半是在利用 他人──即便出发点是为对方福祉着想。我们以扑向世界、人和事物的方式,来获得对事情的掌控;这种近乎动物性的直觉反应在我们内心根深蒂固。我们面对的是一种两难的困境:我对世界、人、事的思考和理解,是否只为了他们所能带给我的东西?抑或,我也能够从世界、人、事的真正本质以及我可以带给他们东西的角度来思考和理解他们?要做到这点,就需要每日的良心省察。在人道行动上,正由于我们认为是在做好事、具有良善意图,更容易毫无限度地任凭我们的强势直觉和意愿,愈演愈烈。行动会让你上瘾,让你冲昏了头:我们自以为是「超人」。然而,在他人尊重中获得自重,这是人性的一项基本需求。对于这项课题,人道救援工作并未界定出太多准则,因此反而成了一项源源不绝的危险──你成了半个神,你自说自听,你变得惹人厌。对自我满意、拥有个人小小的虚荣,并不是一件坏事──这无论如何总是会发生,是无可避免的。严重的是,把「我」当成世界的中心,成了多数人道志工的主要行事倾向;就像卫星绕着行星运行一样,凡事都围着「我」绕转:世界、事、他人、甚至自己。我必须说实话:我的内心也经常感受到这种争战──试图摆脱自我的吸引,而以他人的吸引为优先──的冲击力和必要性。然而,我们也必须坦承:我们不能只是一再的施舍和给予;如此一来,我们容易落入天使主义(angélisme)的梦幻之中。因此,我们应该用一种幽默的态度来接受自我,充满睿智地为自己把脉,接受自己的过失和谬误,同时不断寻求摆脱错误。 在这个前提下,我们还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并不存在一种原型,可以让我们依样画葫芦地来建立我上述所谈的关系。事实上,每一种苦难都需要以独特的方式来对待和处理;每一位陷于困境的人,也都是独一无二的。例如,被迫工作而无法受教育的孩童,他们多半有一种苦涩的心理;一旦遇到那些不需要吃这苦的小孩,除了苦涩外,还会出现暴力。当人徒劳地欲求获得一种福祉时,他自然会对那些享受这项福祉的人产生忌妒、甚至仇恨。要对他们所遭遇的挫折提出补救,必须在试图建立任何关系之前,先放下自己所有外在的优越感,让彼此相遇的基础平等。能够顺利建立这种平等关系的人,多半采取了最快速、最简单的手段来处理这个问题。例子多得不胜枚举。 安德瑞亚.黎卡迪(andrea riccardi) 是意大利一所大学的教授,同时也是「圣艾吉迪欧人道救援协会」(译注2)的创办人,他跟我分享了他年轻时的经验。高三时,他和班上同学决定加入对抗罗马外围巴拉卡蒂贫民窟的孩童问题。他们意志高昂地出发……;然而,受到的却是遭当地小孩丢石头的待遇。他们最后败兴而归;但也对整个事件进行反省,试图找出他们失败的原因。难道是他们富裕的外表一开始就对这些孩童所遭遇的苦难造成了侵犯,以致阻碍彼此关系的建立?我们对穷人的尊重难道不应该首先表现在我们的外表衣着上,寻求与穷人接近?隔天,他们以非常朴素的打扮再次出发;这一次,他们受到了较好的接待。他们和孩童席地而坐,一块儿吃东西──僵局被打破了,他们开始聊起天来。「我们不能上学,也就永远不会读书、写字」。这群高中生于是建议主动提供晚间课程,孩童们群起欢呼!安德瑞亚解释说:「我们双方都坚持不懈──不管是我们这群嫩手老师、或是我们的小学生们。这个成功的经验给了我们很大的回馈;我们学到了一个美好的经验:如何让自己去配合那些被剥夺了最基本权利的人的需求?如何在一种他们感到受尊重的伙伴关系中,与他们一起、为他们而战?我们遵照同样的原则,创立了圣艾吉迪欧非政府组织。这个协会目前拥有七千名青年会员,他们都是我们协会为所有人、不分年龄,所提供社会服务的主要行动份子。这些社会服务是建立在尊重、倾听的基础上,是一起为正义与和平所进行的抗争。」 我们面对每一种情况,要采取合宜的策略;要发展合宜的策略,就必须从具体认识那注定会造成邪恶与苦难的贫穷开始──克劳代尔(译注3)曾指出:邪恶(mal)与苦难(malheur) 有着相同的字根。法国同样也有一群孩童遭到遗弃,饱受物质、尤其精神上的贫穷之苦。那是一种最可怜、甚至也是最可怖的灾难,导致了青少年不带任何悔意地偷窃、强暴、杀人的变态行为。这些青少年个性粗暴、践踏一切法律,藐视任何制裁。他们唯一认同的价值是︰金钱;他们唯一追求的目标是:尽可能地弄更多的钱以换取更多的享乐。杀人在他们眼里如同一场游戏。社会未能提供他们一个正规、具吸引力的教育,这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这些青少年遭到所有体制的畏惧、羞辱和拒绝,他们也彷佛像是在嘲弄体制般地一再回到少年法庭受审──法官已经不知道该将他们送往何处、做何处置了。 然而不良少年的传道者季.吉尔伯(guy gilbert),却不愿意就此束手无策、袖手旁观。他秉持的基本原则是什么呢?──人的价值。他坚信人具有不可约减的价值,因为神是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人无论被什么样的垃圾给掩盖,他的价值都永远不会消失。我在季.吉尔伯于法国瓦尔省为一些看起来无药可救的人所成立的「老鹰中心」见到了他。他对我说︰「这些孩子仇恨人类,所有人都是他们激烈挑衅的敌人;然而,他们与动物的关系却截然不同──他们从未吃过这些动物的苦。我让每个孩子托管一只动物(野猪、袋鼠、单峰骆驼等等),他们必须对动物负起责任:喂牠食物、帮牠刷洗、抚摸牠等等。小孩和动物之间交织出了一种友情;在此同时,他们因承受并反击出来的暴力在身上所烙下的痕迹,也逐渐消褪了。即使人与人之间一切都行不通时,还存在一种动物疗法!」 这不是很奥妙吗?人的心仅仅因为照顾一个爱他和依赖他的生命,而从仇恨转为柔情。人多渴望能够爱与被爱啊!我们在此面对的,是人生命中的一个基本要求︰人的存在因建立以相互赠与为基础的情感关系,而有了意义。实际上,在这场为铲除物质和心灵悲惨的抗争中,我们一再碰到同一个关键因素,此即──付诸行动去建立以尊重和友情为基础的关系。我再度呼吁:这个关系甚至必须在组织任何形式的人道救援行动之前就要建立起来;换言之,互敬互爱的关系乃是确保敦睦和谐的主要因素,必须伴随所有的人道救助行动。
接力式结盟的工作方式
在我们对和穷人一起、为穷人而战的基本准则所做的分析中,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哪些要素可以让行动和计划避免流于昙花一现。首先,我要谈的是──接力式联盟的工作。 在刚刚落幕的二十世纪中,我特别看重一项事实,那就是人道救援协会数量的急遽增加。我在世界各地接触了许多人道组织,也一直试图想了解:为何某些组织的行动能够产生深厚、稳固的影响力;而其它组织的行动却流于肤浅、表面化?我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具规模的人道救援组织很容易就陷入两大危险之中。 第一项危险是:优越感。我多半是在西欧和北欧国家观察到这个现象,而且连我自己也无法免疫。「我们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是最优秀、最聪明的。」当然,我们不会把话说得这么白,但这种优越感却彷佛深嵌在我们的心理和思维之中。当我们和第三世界接触、要在那儿进行人道救助工作时,每一个人都需要抵制和抗拒这个可怕的情结。我们的文化让我们向来只靠我们自己、靠个人的成就──尤其当这个成就有卓越文凭为证时;因之,我们对简朴单纯的地方文化所具有的价值、其需求和欠缺,都缺乏应有的认识和尊重。 我们因而容易掉入第二项危险:办公室业务。我们成了成天坐办公桌的公务员,不断地「孵」出一份又一份、关于协助发展的杰出计划的杰出报告。在纸面上,一切显得完美无缺;问题是,我们到当地实际考察的时间不够多。因此,我们不知道如何配合当地的要求和规范。我听说非洲某地成立了一家设备一级棒的医院,然而,这家医院至今却未能开张运作──因为缺乏足够的供水量!我还知道另一家耗资建造、拥有高度精密仪器的医院……;然而,那些仪器不是从未派上用场,就是因为当地人员缺乏经验而很快损坏、报销。 关于这点,当费得利哥.马约尔(federico mayor)还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执行长时,曾经向我透露:「一次,我在一个非洲村落被当地一位妇女反诘攻击。她对我说:『你们从巴黎擅自决定了一切,完全没有征询我们的意见。你们提供的是我们不晓得能作何用途的东西,却不给我们最迫切需要的东西。』我对她的话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回到巴黎总部,立即召集合作同仁:『在你们没有亲自到当地以及倾听当地居民的要求之前,不要给我任何报告。』」 我自己也有一次和马约尔类似的经验。在苏丹闹大饥荒时,喀土木一家协会向我申请救援,当时我们委员会成员只有法国人和意大利人。我们为了替四万名儿童盖学校所需资源,四处奔波。我于是要求特别聘雇一位苏丹人来帮忙,卡迈尔带给我们一种适应地方文化的崭新能力!他建议我们仿照非洲传统建筑方式,改以芦苇为建材──结果,一切运作出乎想象地顺利。 此外,许多政府对完全由外国人主导的行动也愈来愈迟疑不决。我们不能够再以从前的姿态到其它国家去;我们不再是殖民者,我们是来服务,而不是来领导的。我们也在喀土木成立了一家百分之百以苏丹人为成员的协会,这家协会只不过受到「橘色计划」(译注4)以及巴黎和日内瓦「以马内利修女之友协会」的支持而已。 「天主教对抗饥饿和促进发展委员会」乃积极对抗救济主义的尖兵,他们非常清楚:如果以一味施舍来响应人民需求,只会将他们贬低到叫化子的地位。该协会试图帮助陷于困境者再次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中国一句名谚最能说明他们行动的精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送人一条鱼,只能让他一天不挨饿;但教他如何钓鱼,将使他一辈子不挨饿。」 我不免骄傲地指出,我和法国、比利时和瑞士的朋友们共同参与创办的协会,正是遵循这个原则。在此,我将举巴黎「以马内利修女之友协会」的组织章程为例,说明我们的工作方式。组织章程清楚阐明了协会所有决策和行动必须遵照的三项基本准则;这三项准则乃是协会综合成立二十多年以来的经验,是从失败和成功之中萃取而得的结晶。关于每一项准则,我也将举一个具深刻意义的例子来加以说明。
第一项准则:对需求要采取具体而实际的手段,大力仰赖与当地机构的合作 「以马内利修女之友协会」理事会很倚赖在当地实际运作的义工和志工所提供的文件数据、亲身见证和分析:该地欠缺什么?当地人民又有哪些欲求?计划会涉及多少人?居民的参与意愿如何?谁能够真正负起责任?我们必须是应当地社工协会的要求,才展开和进行对以上问题的调查和分析。 在此前提下,「埃及促进全面发展协会」成了我们在埃及的合作伙伴;该协会的行动领域包括了开罗外围的马尔格(el marg)地区。在为期六个月当中,我们共同组织和家庭、地方官员和小型小区协会代表的会谈。从这些真正生活在当地的人嘴里,我们得以界定出该地区的欠缺和需求。很快地,这些讨论让我们能够掌握到人们确实需要的服务项目:基本医疗设施、识字课程(尤其是母亲和年轻女孩)、工作机会以及能够提供经济活动的组织结构。经过多次开会和家庭拜访后,我们在埃及的合作伙伴和我们自己一起界定出了需要介入的小区范围、确切的行动项目以及可以参与合作的当地小区协会等等。我们先提供了一份计划草案给相关地区的居民;我们的提案除了获得三十多个家庭确认外,也博得省立社会事务部官员的认同。 整个计划集中在五个村落,牵涉到三万名居民。我们和他们共同拟出了下列目标: ──改善一万五千名妇女和儿童的健康情况; ──每年教会一六○个人读书识字; ──成立一所幼儿园,并培训三位当地辅导员; ──提供一五○笔借款以改善家庭经济情况; ──发展小区协会,训练地方团队来推动小区发展、并确保计划的后续执行。 「以马内利修女之友协会」(作为「北方」的一个非政府组织)负责草拟计划方案,并向欧盟申请运作经费一半的补助;「埃及促进全面发展协会」则负责向他们的捐款人和其它赞助机构筹募剩下 的经费。「埃及促进全面发展协会」和我们共同监督和执行计划运作的每一个过程,并透过一些评估工具,确保所有行动和财务的追踪跟进。 「埃及促进全面发展协会」派遣的专业人员不仅有效响应了当地居民的真正欲求,同时也促使两种不同智能模式的结合:一方面是对当地需求和解决之道的直观分析,另一方面则是行政组织和募款的能力。
第二项准则:促成独立自主,避免救济主义 我们派遣有专业技能的人,以志工的身分到当地培训地方人才;培训一完成,他们自动会功成身退。 例如,「微兰妮基金会」(译注5)于八年前在菲律宾马尼拉成立。它每年收容三百名流浪街头的孩童,提供他们住宿、衣物、食物和教育,同时也参与捍卫这些孩童权利的抗争。 当「微兰妮基金会」内部管理出现一些缺失时,请我们提供协助。我们当时需要从两方面介入:一方面是内部组织和管理,另一方面是儿童的心理辅导工作。 关于第一点,我们协会在马尼拉的协调人与「微兰妮基金会」会长一起挑选了一家能够彻底执行审查、并且能够针对协会性质与社会工作的特殊环境提供建议的菲律宾顾问公司。我们的协调人、相关合作单位和「以马内利协会」巴黎总部,一步步地伴随这项为期两年的工作的展开和进行;我们也提供了执行这项计划的全部经费。今天,马尼拉「微兰妮基金会」已重新改组,干部职务获得重新编派,成员接受了专业培训,会计业务也获得更严谨的监管。这类组织性的整顿和调整,其实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任务,它能够在未遭遇任何危机的情况下完成,乃得力于持续性的合作模式。 另一方面,针对「微兰妮基金会」缺乏协助儿童心理专业能力的问题,我们任务的第二环节旨在奠立这方面的基础。我们将这项自一九九七年展开、为期两年的计划,委交一位心理医师来主导。这项计划主要是协助基金会员工,尤其是社工辅导员,认识心理方法以及使用相关评估工具和治疗法。数字菲律宾心理医师接受了这项针对这群被鄙视和被轻视儿童的辅导工作,我们聘请他们来指导和训练基金会员工,之后并成立「表达和医疗中心」(sibui),统合这项计划期间所发展的所有活动项目。对这群被虐待(而且经常是受到玷污)的街头流浪儿的心理辅导工作,如今成为「微兰妮基金会」的一项专长。基金会干部之后也以这领域的先锋之姿,为其它致力帮助流浪儿的专业团体主持培训课程。
第三项准则:让所有人都能参与国际团结互助工程 这项准则旨在落实一种双方都能丰实和成长的人道救援模式,要做到这点,有赖于彼此经由分工合作和共同生活的方式来互相认识对方。「以马内利修女之友协会」笃信:唯有不断透过各式各样的接触和相遇,经验和交流才能更臻丰富。 此外,派遣到当地服务的志工团队,也需要经过细心搭配,由出身不同领域的成员组成:学生、正值休假或处于更换职业跑道前转折期的职员、仍旧活力充沛的退休人员等等。人们想当志工的的动机也各有不同。密诗苓今年六十九岁、已退休,当她收到通知,表示她的申请已获接受、并将参加周末的行前培训时,整个人为之雀跃不已。多年来,她一直希望能够将她的精力和闲暇时间用来服务他人,达到彼此互惠的目的。然而,许多国际人道组织一看到她的满头灰发就犹豫起来。 一般而言,担任志工的意图莫过于结识他人、做有用处的旅行以及为一些建设工程贡献己力。归来后,所有人一致认同:「我们是怀着服务他人的心出发,却发现自己满载而归。」我在每位志工的口里都听到同样的观点,无一例外。玛嘉丽在参与一项印度救援工程归来后表示:「我要给大家的一个建议是,如果你想要全面享受当志工的经验,不要抱着照你自己标准去改变世界的念头出发,而要试着去欣赏当地合作伙伴所执行的每一步骤。」 今天,人道工作俨然蔚为世界风潮。它所散发的魅力或许与远方异国情调的吸引、甚至从现实逃脱的欲望有关,但也因为人们的确希望能够奉献自己。在我收到想当志工的申请书中,最令人感动的,莫过于那些表示希望自己能在成熟之龄实现年少理想的人。 我以上所说的是,如果我们想从想象跨越到现实,在第三世界进行的人道工作需要具备一种伦理和明确的行动准则。然而,请注意,我们同样可能在我们自己所处的环境里,与穷人一起、为穷人而战。我们同样可以身在西方、但为远方深陷苦难的人民努力。事实上,正是许多出现在西方的不公义现象对第三世界造成了绝大压力。有时,直接在滋生世界贫穷的发源地对抗问题的原因,比到第三世界国家去围堵原因所造成的后果要来得有效。一心向往到远方进行人道救援工作的人,不该忽略了这个问题:「我的首要任务,难道不在寻找个人为促成共同福祉所应担负起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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