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梦空间》偷走了谁的梦?
据说,我们的功夫和熊猫都已失窃;又据说,现在轮到了庄周梦蝶。
的确,好莱坞对其他文化元素不告而取,径直塞在自己的生产线里加工成捞取票房的卖点,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正在热映的《盗梦空间》是不是盗取了庄子的版权,个中隐情还是值得说道说道。
表面上看这个结论是站得住脚的。不管读没读过《齐物论》,观众走出影院时应该都会有种不知是真是梦的游离感,以至于结尾时那个仍然在旋转的陀螺成为大家找回现实感的救命稻草——似乎倒下去了才能功德圆满,没倒就得继续迷幻下去,苦苦等待续集的拯救。回想起来,一边是梦境与现实,梦境与梦境中的梦境,极真实的梦境与极梦幻的真实(比如有人质疑结束时一切都太顺利了,很可能主角还是在做梦);一边是蝴蝶与庄周,蝴蝶梦到庄周与庄周梦到蝴蝶,极真实的蝴蝶与极迷茫的庄周——《盗梦空间》盗取了庄子之梦,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问题只有一个:庄子是没有陀螺的。即便你送他一个,我也敢断言,思想有多远,他就会扔出去多远。
魔鬼在细节中,真相也一样。这个区分梦境与现实的陀螺就是最关键的细节,它不动声色地把这部好莱坞大片的西方文化渊源揭示得一清二梦:这绝不是一个庄子式的齐物之梦,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笛卡尔式的区分之梦。这两个梦之间的精神差异,实在是比梦境与现实的差别还要大得多。
从某种意义上说,庄子在《齐物论》梦到蝴蝶,和杨朔在《荔枝蜜》里说他梦到小蜜蜂一样,初衷都是为了拿梦来讲道理,而不是为了拿道理来解梦,这种梦就跟所有寓言一样无关真假,到底做没做过也无关紧要。庄子真正要说的是,既然没法区分做梦的是庄周还是蝴蝶,那就只用知道二者之间必定存在某种关联就好了,这就是物我合一、浑然天成的“物化”境界。在这样一种境界里,如果出现一个勘定真假的陀螺,无疑是件焚琴煮鹤,唐突风雅的事情。
相比之下,笛卡尔的梦显然没有这么心平气和,毋宁说,他对这个“陀螺”的渴求几乎到了抓狂的地步。在《第一哲学深思录》中,他和庄子一样意识到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一劳永逸地区分清醒和睡梦,而这种稀里糊涂的状态对他来说简直比噩梦还可怕,以至于他幻想有可能存在一个强大而且狡猾的恶魔,始终如一并且无所不用其极地欺骗睡梦中的人们,使其产生有关天地万物和人生百态的一切错觉。这种离奇的想象被称为“笛卡尔之妖”,后来又成为普特南“缸中之脑”的原型,再后来,其表现形态当然就是最为人们熟知的《黑客帝国》三部曲。
在这个恶魔的控制下,梦中人要面对的可不是庄周化蝶抑或蝶化庄周这种诗一样的问题,而是生存的虚无感与焦虑感。可怜的笛卡尔用“晕眩”来描述这种迫害妄想狂的感觉,被这个妖怪逼得像发疯一样寻找某个确定不可怀疑的基点,一直到发现“我思故我在”的奥秘才算寻回了几分安全感,觉得自己至少能从逻辑上证明,一个正在怀疑的自我的存在是无论如何不可怀疑的。不过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这种具有黑色幽默感和敬业精神的恶魔恐怕更多地是一个笑话,而缺了陀螺就要抓狂的笛卡尔,则更是像个不开窍的愣子。
所以说,拿中国的东西套西方总难免似是而非的命运。庄周做的是齐物之梦,梦的存在证明了区分的荒谬可笑;笛卡尔做的是区分之梦,梦的存在恰恰意味着齐物的玩世不恭。在庄子结束的地方笛卡尔才刚刚开始,而在笛卡尔结束的地方庄子早就看透,这两个人之间的纠结,真是比任何电影剧情还要复杂得多。
总之,盗梦的故事把人搅得再糊涂,也是在追求真实的过程中迷茫无措;梦蝶的意境让人觉得再明白,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笔糊涂账。好消息是,咱们失窃的只是意象;坏消息是,故事的内核仍然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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