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悯情怀

最近我出了一本新书《命中相遇——刘心武话里有画》，我从自己这小小的生命，辐射开去，涉及到社会上的很多方面，很多不同的生命。

我的第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传奇女性胡兰畦。很多人可能都没有听说过她。说到另外一个人你肯定知道，这个人叫陈毅，胡兰畦和陈毅有什么样的关系？这两个人在见到以后，曾经紧紧拥抱在一起，恨不得把他们的身体熔为一团。他们当时都很年轻，在动荡的中国，坚持追求理想，他们所从事的工作不一样，还要分开。他们就发誓，三年之内，绝对不娶不嫁，三年之后如果相逢，就一定结成连理。

胡兰畦还交往过什么人呢？她和斯大林有来往；交往过高尔基，高尔基把她请到家里做客；和法国著名作家巴比塞是好朋友；她和宋庆龄、何香凝都有很深的关系，做过她们的助手。但是这样一个生命，当我跟她相遇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她灰头土脸的出现在我家在北京小院子里面，出现在我母亲面前，她那个时候沦落为“右派”了。一个人的生存是很不容易的，会经历很多的诡谲的事情，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曲折和坎坷。在她生命最沉沦的时候，我的父母接待了她。我那时候年龄很小，不懂事，但是模模糊糊感觉到，这个人到我家，是求援来了，除了想获得人间温暖，也为借钱——她连日常生活的费用都不够。而我的父母，在阶级斗争弦绷得很紧的时候，不但接待她，留她吃饭，而且还给她资助。

在这个故事后面我有这样一段话：胡兰畦在走投无路时来到我家求助，现在想来毫不奇怪，即使在最苛酷的斗争风暴里，我的父母也还能保持一份对个体生命的温情与怜惜，我认为这是我爸爸妈妈给予我的最宝贵的心灵遗产。他们也相继去世多年了，但我感谢他们，使得我即使后来在生命历程上经历很多阶级斗争的狂风骤雨，经历很多河东河西的变化，经历许多人间生死歌哭，但是我穿越了那么多的仇恨与狂暴，到现在仍然还没有丧失大悲悯的情怀，所以我这本书是悲悯之书，我希望和读者分享大悲悯的情怀。

大悲悯的第一个层次，叫做“人们到处生活”。我年纪大了以后，身体不太好，经常有助手陪着我，一起旅行，参与一些活动。我对我的助手传输这样一种观念，要懂得人们到处生活。原来年轻人比较麻木，走在大街上，觉得来来去去移动的一些人物，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挤得很，烦都烦死了。慢慢眼界开始发生变化，觉得这些人虽然很陌生，跟我没有关系，我们在街上交错而过，彼此的生命轨迹，可能再也不会交叉。但是，都是活泼泼的生命，都是一条命。要有这种情怀，你自己活，要懂得别人也在活。坐火车，看到车外的风景，本来很麻木，特别是经过比较荒僻的地方，突然发现半山上似乎只有一两个人家，冒出炊烟。这个时候，我的助手，突然问了一句，说刘老师他们到哪儿去打酱油呢？我就表扬他，说你有这样一种思维，非常宝贵。火车很快就开过去了，这个冒炊烟的人家消失了，但是心里留下了一丝人间的温情。

懂得人们到处生活，他们也在生存，都值得尊重，都值得关怀。不要变的那么冷酷，那么势利，那么功利，他能够给我什么？我用什么换取他的什么？不能总是这种想法，他对你没有好处，给不了你好处，你也很难去解决他的问题，但是要懂得人们到处生活，都需要尊重。

第二个层次也是一句很朴素的话，叫做“谁都不容易”。这个情怀一定要有，在现在这样一个比较讲功利的社会，讲利益交换的社会，人们往往会为自己着想，为自己着想比较多，当然还说得过去，有的完全为自己着想，很自私。对其他人，不要说有善意，连理解的愿望都很欠缺，总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委屈都集于自己一身，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而别的人都没有什么道理，别人都占了便宜，就算比我混的差，某一方面比我强，我也嫉妒，我也不高兴，容易产生这样一些不好的意识。

世界上个体生命的生存总是从比较贫穷的地方向富裕的地方流动，总是希望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不要轻易责备有些人爱钱财。只要不偷不抢，不贪腐，不做恶劣的事情，希望自己生活富裕，希望自己手里钱多一点，希望自己有一个像样的居住空间，买一套房子，都要尊重。一定要有大悲悯的情怀去包容他们。不要动辄去教训他们，批评他们，鄙视他们。扪心自问，我自己不也是这样的，总是希望今后的生活比现在更好一些。“谁都不容易”，有这样的情怀，很要紧。不同的阶层之间，不同的个体之间，就能够得到沟通，易于互相理解，互相理解了，有碰撞有摩擦，就比较容易互相谅解。世界人这么多，大家的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有那么多的不同，碰撞难免，到头来，对抗、仇恨不是一个好办法，甚至不是办法。我觉得到头来和解，双方都让一步，妥协达成协议，恐怕是比较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么第三个层次呢？也是很简单朴素的一句话，叫做“人是会犯错误的”。我们有时候往往揪住别人的一个错，死咬不放，一棒子打死，往往和他没有个人的仇恨，就是见不得他具体的缺点、错失、毛病。当然你可以见不得，你见不得是有道理，但是为什么要彻底否定，一棒子打死，恨不得他立刻死在你面前，你才觉得后快呢？你就没有缺点吗？你就没有犯过错误吗？你原来没有犯过错误，今后就不会出错吗？人都会出错的。这个就牵涉到比较高深的一些学术上的话题，关乎人性，关乎伦理，关乎宗教信仰。

在我们中国的古典经典里面，孔夫子的《论语》里面，就有“吾日三省吾身”这样的一种说法，不是宗教信仰的说法，但是等于也是告诉你，一个生命，不能老是盯着别人对不对，抓着别人一个错，痛痛快快的批判一顿，打倒，还要踏上一万只脚，大家想想，一万只脚互相踩踏，很多人在打倒一个人的过程中，一定会无辜死去，或者受伤。所以要懂得人是有错的，首先自己就可能有错。要自我反省，当然，也不要把自己完全否定，人会犯错，悔了就好，改掉就好。对别人来说，别人有错，错就是错，不要去为这个错误辩护，所谓江湖哥们儿义气，那不可取。但是第一要懂得人都可能出错，这次他出错了，为他惋惜。第二我们就错论错，帮他改错。但是他是一个生命，不要轻易的因为一个错把他给抹杀了，其他不错的地方，我们要予以肯定，这也是我理解的大悲悯情怀当中的一部分。

当然还可以再往上提升，再往上提升可以有更宏阔的思路，怎么为自己忏悔，怎么对别人宽容，以及怎么对社会奉献，对宇宙天地敬畏。人只能生存一次，过去的一秒钟不会再回来，你说生存容易吗？要把我们的感情弄的细腻一些，精致一些。生活当中的很多困扰，往往把我们的灵魂磨的非常的粗粝，非常的粗糙，最后导致非常的粗鄙。大悲悯情怀，能使我们获得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