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渊之盟与房山石经
澶渊之盟与房山石经
杨亦武
一
北京房山西南的隋唐古刹云居寺,是一座巨大的石刻佛教经籍宝库。云居寺刻经始于隋大业年间,历唐辽金元明,长达一千余载。计刻佛经一千一百二十二部,三千五百七十二卷。所刻经版一万四千六百四十一石,藏于石经山九洞和寺内的压经塔下。镌刻石经在北齐时已有先例,如山西太原风峪刻有《华严经》、山东泰山石经峪刻有《金刚经》、徂徕山刻有《般若经》,河北武安北响堂山刻有《维摩诘经》、《胜鬘经》等。此后历代也时有所为。但是此类刻经多为一时之举,刻石寥寥,所刻佛经不过一经数经,因而均无多大影响。房山石经延续时间之长,工程之浩大,所刻经石数量之巨、佛教经籍之完备,则冠绝古今,堪称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大奇迹。
房山石经巨大的宗教、文化、历史价值难以估量。对此,中外学者论著颇多。国人视房山石经为“国之重宝”,房山石经镌刻、珍藏之地云居寺被誉为“北京的敦煌。”
二
纵观房山石经,辽代石经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其一,在绵延千载的房山刻经史上,辽代石经起着起废崇兴、承前启后的作用。房山刻经自隋大业开始,到唐未告一段落,进入五代因战乱而止。石晋割让燕云十六州(938)后,辽人统治了云居寺所在的幽州地区,至辽太平七年(1027),停顿了一个世纪的房山刻经事业在圣宗的支持下得以恢复。此后,世代相袭,从未间断,至明末而终。
从隋大业到唐末,房山刻经不过三百年左右时间。如果不是辽人恢复了五代以来中断了的刻经事业,使之延续下来,房山刻经史将缩短约七百年。如此,房山石经也就失去了其时代久远之特色。房山刻经若是作为兴于一朝(隋)、止于两代(唐)的隋唐旧事,那么它将和北齐时代的刻经一样,所留下的不过是供人凭吊的历史陈迹而已。
其二,从房山石经的数量上看,辽代石经与唐代石经相伯仲,居主体地位。贮藏石经的石经山九洞,除五号洞(即雷音洞)为隋大业及唐刻石经、六号洞为明刻石经外,其它七洞均贮有辽刻石经。其中一号洞藏经四十九种,多为辽刻,只有唐刻四种、金刻一种。二号洞藏经九十种,唐刻六、七种,金刻一种,辽刻不少于八十二种。三号洞藏经十四种,主要为唐代刻经,辽金刻三种。八号洞藏经六十九种,多为唐刻,辽金刻十二种。九号洞藏经二百二十一种,多为唐后期刻,辽刻五十三种。云居寺压经塔下藏经五百四十九种,均为辽金刻。在云居寺所藏一万四千六百四十一石石刻经版中,辽金经版过万,在万余辽金版中,辽代经版在数量上又占绝对优势。可见,在浩如烟海的房山石经中,辽代石经占很大比重。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辽代石经,房山石经就不会有如此庞大的规模。
其三,辽代石经促成了房山石经的完整。
辽代刻经之初乃是“补缺续新”,即补唐人未终之石经残卷,续唐人未成之四大部经数。
《大般若经》是隋唐刻经中最大的一部,长达六百卷,唐人自天宝元年(742)刻造,终唐之世只完成五百二十卷。此五百二十卷中第三十六、六十八、七十三、一百四十七、二百二十三、二百三十八、二百五十四、二百六十四、二百六十七、四百八十六等卷亦岁久残损。辽人先于太平七年(1027)补刻残损经卷,又于重熙十年(1041)补齐五百二十一卷至六百卷刻成全部《大般若经》。如果没了辽人的努力,唐人累代镌刻的《大般若经》终将是一部石经残卷。
此后,辽人又续镌《大宝积经》一部,一百二十二卷。至此,四大部经数续完。
辽以前的隋唐两代,虽刻了不少石经,其中包括许多大部头经典,如《摩诃般若波罗密经》、《大方等大集经》、《大方广佛华严经》、《大般涅槃经》、《正法念处经》等。但从所刻佛经的内容看,均以经为主,律、论两类则多未顾及。辽代石经则经律论并刻。
如辽大安末年(1093—1094),通理大师主持刻经四十四帙,计经石四千零八十片。其中选刻大乘经三帙,律五帙,大乘论则三十六帙。由是补足前缺,使佛经之大乘经、律、论三藏得以完备。
辽代刻经的最后年代是保大元年(1121)。通理弟子善伏完成石经十三帙,一百余卷。
有辽一代从太平七年(1027)到保大元年(1121)近一个世纪的刻经,构筑了房山石经的藏经体系,使房山石经成为大乘经、律、论三藏、小乘经、律、论三藏具全的佛教经籍宝库。如果没有辽代刻经,房山石经将是隋唐遗留的体系肢离的零散经籍,那么,房山石经的价值也就逊色多了。
其四,辽代石经使《大藏经》善本《契丹藏》得以保存。
藏经之刻,始于北宋。开宝四年(971),北宁在益州(今四川)雕造,至太平兴国八年(983)完成,世称《开宝藏》或《蜀藏》,此藏经早已失佚。在《开宝藏》刊刻稍后,北方契丹国(即辽)也编刻一部《大藏经》即《契丹藏》,约始于统和年间(983),至清宁十年(1064)编成。和《开宝藏》一样,此藏经也早已失传。很久以来,世人对《契丹藏》的面目一无所知,直到1974年山西应县木塔中发现《契丹藏》残本十二卷,才了解到《契丹藏》的局部。后经专家将此十二卷《契丹藏》与房山辽刻石经对照,发现其千字文编号、版式、行数、字数完全一样,进一步研究证实,辽代石经是以《契丹藏》为底本的,是《契丹藏》的覆刻。权威界认为,这一发现,不独是佛教史上一件大事,也是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足见《契丹藏》在佛教及文化意义上的价值之大。
在木刻本失传的情况下,使《契丹藏》得以保存下来,这不能说不是房山石经的一大功绩,而这个功绩应完全归于辽代。
关于辽代石经,著名专家周绍良先生曾有精辟论述,他在《房山石经与<契丹藏》》一文中指出;“房山石经之镌刻,固然肇始于隋唐,但继起完成这项艰巨工作的却是辽代。没有这一代人的努力,隋唐时代的创举,仍然不过像响堂山的刻经一样,表现不出它的特色来。”因此可以这样说,没有辽代石经也就没有房山石经。
三
考幽州史,辽会同元年(五代晋天福三年<38>)晋遣使于辽,献燕云十六州图籍,云居寺所在的幽州地区归辽人统治。辽人恢复云居寺刻经的太平七年(1027),整整是辽人统治幽州地区的第九十个年头。此间,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次重大事件,这就是“澶渊之盟”。
辽统和二十二年(宋景德元年<1004>),辽圣宗与辽萧太后率辽兵大举攻宋,深入宋境,宋真宗与宰相寇准也?每年输辽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双方约为兄弟国。因澶州亦称澶渊郡,史称“澶渊之盟”。辽人正是澶渊之盟(1004)以后(1027)恢复云居寺刻经的。
而从石晋割让燕云十六州(938)到澶渊之盟(1004),辽人统治幽州地区已达半个多世纪。在如此长的时间内,辽人何以未恢复房山石经的雕刻呢?这就需要回顾一下这一时期的历史了。
五代晋初(938),辽人入主幽州后,幽州地区的战乱局面并未因此而结束。相反,由于幽州为辽人所据,幽州地区成了中原政权与辽人争夺之域,辽人或为了确保幽州而南伐,中原政权或为收复幽州而北征,幽州地区干戈屡兴。其中包括辽太宗灭晋(943—946),中原汉民起义抗辽(947),周世宗北伐(959)等。五代结束后这种局面更为激烈。北宋建国之初,就把收复燕云十六州列入统一大计,宋太祖特设“封椿库”,贮积金帛,和则作为赎取燕云的贷价,战则作为攻取燕云的兵费。自宋辽对峙形成,幽州局部战事时有发生,而在澶渊之盟以前的宋辽交战中,辽人实处被动不利的局面,宋人曾先后两次大规模进攻幽州。一次是“高梁河之战”,辽乾亨元年(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宋灭北汉后,乘胜移师河北,幽州外围的易涿顺蓟诸州望风迎降。宋太宗亲临指挥攻打幽州城,围城十五日,城几下。另一次则是“雍熙之役”,辽统和四年(宋雍熙三年<986>),宋以曹彬为统帅分三路北攻燕云,曹彬出雄州,岐沟、涿洲、固安、新城皆克;田重进出飞狐,沿桑干河进攻幽州背后的军都山;潘美、杨继业出雁门进攻云州。
宋人的进攻,给幽州以很大威胁。辽统和二十二年(宋景德元年<1004>)辽圣宗与萧太后攻宋的澶渊之盟一役,正是辽人为确保幽州,解除宋患所作的军事努力。
因此,在澶渊之盟以前,辽人必须把主要精力用于确保幽州的战事;连年的战乱,使幽州地区民力凋敝;战祸兵劫且直接殃及云居寺。云居寺能“寺不坏于平地,经不坠于东峰”已然不易了,更无力恢复石经的雕刻。
据辽应历十五年(965)王正《重修范阳白带山云居寺碑》记载,辽人于应历年间曾较大规模修复云居寺,其原因是寺院经“风雨之坏”及“兵火之残”。这表明,此前战乱确曾毁及云居寺,并致使云居寺年久失修。修复过程中,重建殿宇超过六十五间,可见战争对云居寺破坏之严重。应历年间云居寺所以得以重修,恰是因为辽太宗灭晋后,幽州地区出现十年(948—958)相对的和平稳定。应历九年(后周显德六年<959>),周世宗原至沧州指挥后周军北伐幽州。幽州地区战端再起。辽与后周的战事似应当影响云居寺的修复,所以到应历十四年(964),寺主谦讽使草结工程。翌年,王正撰《重修范阳白带山云居寺碑》记其事。结果,此碑“顷因兵火,遂至伤缺”。(辽统和二十三年(1005)智光《重镌云居寺碑记》)
应历十五年(965)后,幽州地区殃及云居寺的首次战事乃是高梁河之战。是役,宋太宗率兵渡易水、占金台,进幽州城南。云居寺为北宋大军必经之地。兵戎所及,寺院为燹,王正碑“遂至伤缺”。
此后的雍熙之役,云居寺亦有被兵迹象。据《大清一统志》记载:“雍熙三年,李继宣战契丹于拒马河上,追至孤山口,契丹引去。”孤山口,地名。在云居寺北。宋将李继宣与辽兵交战的拒马河,当是云居寺西南的南尚乐至张坊一线的拒马河段。李断宣追击辽兵至孤山口,云居寺正当其途。处于交战路途的云居寺,必难幸免。
值得一提的是,应历十五年王正《重修范阳白带山云居寺碑》,到统和二十三年(1005),由其子王教“出俸钱再修”(即重镌),可见此碑破损之甚、云居寺寺战祸之甚。再修王正碑的统和二十三年(1005),在澶渊之盟(1004)翌年,此碑则损于澶渊之盟二十五年前(979)的高梁河之战。二十五年不得完一碑之工,何况恢复规模巨大的刻经事业呢?
1956年至1958年,在对云居寺石经整理中发现,辽代经版年代最早的是统和十三年(995)刻《般若心经》残片。这足以表明,澶渊之盟以前,辽人确曾企图在云居寺恢复刻经,但没有成功。
澶渊之盟以后,辽宋间化干戈为玉帛,百年和好,终辽之世无战事。幽州地区也因此社会太平。《辽史·圣宋本纪》这样载道:太平五年(1025)十二月,圣宗至南京(即幽州城),“燕民以年谷丰熟,车驾临幸,争以土物来献……至夕,六街灯火如昼,士庶嬉游,上亦微行观之。”事在澶渊之盟以后二十一年、辽人恢复石经雕刻的前两年。
辽人从太平七年(1027)到保大元年(1121)的云居寺刻经事业,正是由于澶渊之盟结束了战争,实现了和平,幽州地区社会稳定,经济繁荣的结果。如果没有澶渊之盟,辽宋间的战争持续下去,辽人在云居寺恢复刻经是不可能的。因此,没有澶渊之盟也就没有辽代石经。
如果说没有辽代石经就没有房山石经,那么没有澶渊之盟也就没有房山石经。
注:
1、本文主要参考书目:《房山石经之研究》、《辽史》、翦伯赞《中国史纲要》等;
2、文中涉及石经山九洞排列顺序,依1956年中国佛教协会发掘拓印时编次,各洞藏经情况参见吴梦麟《房山石经述略》。
(《房山文史资料》第8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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