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前的沉吟》摘录
《佛像前的沉吟》摘录
二月河
腊八粥
我看见过和尚们吃饭,那实在可以说是“节约型”的餐饭。现在少林寺、灵隐寺的佛子们吃得怎样?我不晓得。但凭揣测,我以为仍旧是“差劲”,曾经问过一位很阔的方丈大和尚:“你们那些沙弥现在伙食好了吧?”他答:“吃细粮了。”——这也就是提高了。但“水准”也就“而已”。因为你如今即使走到最偏远的僻壤穷乡,穷汉们“馒头咸菜”——也是细粮。其实,所有“红”古刹,如今都是日进斗金——馋嘴花和尚们或有扮作俗人,到火锅海鲜城里“大快朵颐”一番。但你到寺院食堂瞅瞅,和尚的膳食还是“不行”。想了想,所有的宗教都是禁欲的,佛教何能例外?人,吃得好了,就会胡思乱想造业。释迦牟尼就是这样想的,因此他的教众不允许奢侈。由此推去,嘴巴犯馋食指常动的人,有苦恼自个解决,别去当和尚。一天到晚萝卜白菜豆腐,时间长了口中淡出鸟来。
然而和尚们也有一宗好饭,叫“腊八粥”。
这粥我常吃。用一点油盐,炒上黄豆、松子、枸杞子、胡萝卜丁,兑水,加小米、核桃仁、花生米、豆腐丁、粉条……讲究一点的还要加点黑木耳、香菇之类,就在火上熬煮。这粥要中火不停地煮二十分钟,锅里翻花大滚,人站在锅边,用勺子不停地搅动,搅得黏糊糊、稠糊糊。葱茏的厨雾弥漫着浓重的香气,能逗得全家大人小孩都咽口水,流哈喇子。好,出锅,喝粥——准确地说是“吃”。那粥,可以用筷子头“剜”,一剜一团,吹一吹热,然后它就消失在肚里了。真的,腊八粥比饺子还要费心费时,还要好吃些的。
这种饭什么时候有的?考证不清楚,但似乎唐代的可能要大一点,因为十二月是“腊月”,是打《唐书?历志》才有的月律。腊月,又是初八,于是便有了“腊八粥”这一说。然而这个粥我很疑它是印度和尚饭传入中国——说不定就是玄奘和尚打印度带回来的外国饭。因为印度也有个“腊”。十二月十六日,这一日定名叫“腊日”。一个腊月一个腊日,每年腊八,中国的寺院都烧腊八粥施舍四方善男信女。对乞丐穷人来说,这实在比观音杨柳枝还实惠一点。由彼国到吾国,由寺院入民间,那粥传承脉络似是有迹可循。
这是很好的膳食,不但营养全面,且是口感极佳,很适合寒天进摄。试想,外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或者漫天雪大如掌摇落而下,屋里热气腾腾的,老小共聚欢颜,来一大碗这样的热粥,你心中有多少的寒气也都驱尽了。吃这个饭,不需要再配菜,因为粥里已经备全;也不需要吃干粮,因为它的黏稠度,是能解决你的“腹中粮荒”;更不要喝酒,因为酒这东西“夺味”,这么佳美的粥味,被酒味夺掉很令人扫兴。因为它制起来用料多又好,无论僧俗人家,平时都不能常用的。清人李福有五言古风:“腊月八日粥,传自梵王国。七宝美调和,五味香糁入。用以供伊蒲,藉之作功德”——这个粥原来是僧众供奉世尊释迦牟尼的,岂是等闲之粥?这里全文引用这诗是长了一点,详其意蕴,似乎这属于一种“政府行为”:比如说县衙要赈民,又怕麻烦,就把钱粮拨给寺院,由和尚们代劳,和尚们就熬这样的粥施舍四方——自然地,他们自己也可以打打牙祭——粥好又是白吃,来吃的人可以想见,肯定挤得水泄不通,“饥民寺集”,就弄得“男女叫号喧,老少街市塞。失足命须臾,当风肤欲裂……”“问尔为何泣,答言我无得……”整个一个好事办砸了。很多人挤破头,吃不到一碗腊八粥。弄得诗人也无奈长叹:“安得布地金,凭仗大慈力。倦焉对是粥,跋望蒸民粒。”情愿吃平常饭,吃饱就好。
我自得了糖尿病,常吃这种粥。因为它用粮比较少,其中一些菜豆又于这病有益无害——有人说,喝粥血糖上升得快,我告诉他们上去快下去得也快。因为它就那么多的含糖量,更多的是碳水化合物,宜于血糖高者摄入。我曾诧异的是,天下酒肆饭店林林总总,不见有个老板开发“腊八粥”这饭(事业)。这么好的饭自己做又麻烦,正是饭馆应该关注的呀!怎么偏就——想想明白了:饭馆是要挣大钱的,这饭做起来有点麻烦,用料却都不贵,挣不了多少钱的,再说粥味那么好,喝它不必吃菜了,饭店更不合算——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不挣钱的事你甭去和商人“商”。
然而民间不用你说,腊八粥自也是要通行。平日“简易腊八粥”,也常在百姓桌上端出的。山西的“合子饭”,河南的“糊涂粥”,都是的。山东、河北平常人家,我想也都有变种了的通用腊八粥。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饮食就向贵族靠去。有人注意到,《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从不吃干粮,是一味喝汤喝粥;吾辈老百姓吃腊八粥、喝糊涂饭,并不是没有干粮与肥猪羊,是因为要讲“养生”的了。向贾二爷去靠齐,与释迦牟尼同享佳味。
阿弥陀佛!
如今的美国最强大,物质文明精神文明都用得着“了得”二字。有朋友跟我谈,这个国家如今的情形与我们的大唐王朝差不多吧?我听了一笑,回说:“有些历史现象不是简单的类比可能清晰表述得的。如果从国民生产与生活享用的绝对值去算,美国早就超越了唐代了。如果论到‘鸡剔皮’(GDP),可能它还差着老大一截儿。如果从文明特征上讲,我认为很不一样:美国是‘惊人’的,而中国的唐代是‘迷人’的。说美国惊人,一是它有钱,二是它有炸弹,这两样东西在世上晃来晃去,很显眼;说大唐‘迷人’,除了它也有钱,二是它拥有诗歌和宗教的昌明,像彩霞一样绚丽灿烂,同样也是光耀寰宇,垂照千古的。”
诗歌不必说,不少唐诗而今仍是我们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教科书。谓予不信,你到街上随便找个学生,或者来本地打工的青年,请他背唐诗,他大约都能给你来两句“两个黄鹂……”或“白日依山尽”之类,这就是明证。说到佛教,那就显着复杂了一点,但如若附近有兰若丛林寺院之属,那青年或许会随手一指告诉你:“你瞧,那座塔,××寺的,唐代的!”
打开中国的历史去看,有件很有意思的事,佛教似乎总在与诗歌相伴。也不知谁先谁后,抑或是先后辉映,两家差不多是彼兴我兴,彼衰我衰。汉如此,唐如斯,元、明、清也“庶乎是矣”。我看《水浒传》,鲁智深和尚,就是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那主儿,他恐怕小学文凭也没有的吧?只懂得风高放火,月黑杀人,临终时,却有一首偈子:“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这从任何意义上讲,都是一首诗。就此水平而言,今日的文科大学生们有几个人作得?这在佛学里专门有一支的,叫禅宗,顿悟派的。智深和尚听到钱塘大潮卷空而来,他一下子就大学毕业了。
如今在外头很兜得风头的自然是少林寺。这丛林、那庙院都在恢复修葺,不少和尚在跑着弄钱,想光大他寺院山门。少林方丈释永信和我很熟,我看他不缺钱,他在张罗着要把寺院申报世界遗产。黄金旅游节你去看,岂止少林,“南朝四百八十寺”,哪一处不是人烟辐辏,香火鼎旺?佛教兴了,诗歌也该兴了,不知二月河想岔了没?
世界上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形成宗教的国家总是留不住宗教。创教的圣人们不是被本国的乡亲们赶得走投无路,就是到处碰壁,弄得头破血流。释迦牟尼待遇似乎好一点,但他创的佛教,印度人却没留住,跑到了中国。当年玄奘和尚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经回来,闹到现在,印度人如果学佛,他还得到中国来取经,历史就爱跟人开这种玩笑。弄得我有时疑神疑鬼,我们中国的孔子会不会也去办个绿卡什么的?
有人说少林寺出名,是因为《少林寺》这个电影,一炮走红了。这个话也对,也不完全对。我以为,少林寺兴旺的根本原因在于它本身原本就拥有的文化内涵。丰富啊,太丰富了。这是印度侨民和尚达摩的初创,达摩自己面壁的石洞还在。石头上的影像真品虽然没了,但活着的老人都还有记忆。达摩、慧可、僧灿、道信、弘忍……五祖薪火相传,到六祖慧能一个变格,他成了中国式佛教的奠基人,是中国的世尊,如来法身。单就这个衍变,可以写厚厚一本书。如果写小说,那也是波谲云诡、荡气回肠的一部史诗。我几次到少林,站在立雪亭旁踯躅流连。佛教的教义有怎样的价值不去谈它,为了能获取心中神圣的真理,慧可在这里切去自己一臂,把雪染红。这种精神与意志,这样的果敢和气韵,行动本身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碍滞。
在达摩至五祖的递传中,一件木棉袈裟成了争夺的核心物件,每当读到这段历史,我和读《二十四史》一样可以嗅到明显的血腥,看到无底的暗夜。那里面的阴谋、杀戮、残害和宫廷里的杀嫡之战也不遑多让,我不能想象,这一簇与那一簇,光头和尚在灯下密谋夺取衣钵的情景——那肯定,也是颇有异趣的另外一幕景观。到了六祖慧能,他不传衣钵了,信执他的理论的都是他的传人。这一招高明,有时会让人突然想起雍正。鉴于九王夺嫡的惨重教训,他不立太子了——不立了也就少一些争执。当年北宗派人追杀慧能,僧武明追他到岭南,追上了。据范文澜说,慧能是老老实实把袈裟交出来说“你要你就拿去”。但武明自知没资格,求慧能传法后退身而去。这是正统的说法,但我一直有疑窦,追兵追杀的目标到手,会自动退去?后来又读到一则资料,说是慧能将袈裟放在石头上,话还是那句话,但武明去取袈裟竟然提不起那件衣服,以后才罢手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在这件事上就是如此这般轻轻碰撞了一下。
使少林名声大噪的,并不是它的“禅”,是少林和尚的“拳”。到少林的人多数是看那几个练拳练出来的坑儿,书痴才会在立雪亭前发呆。但是,那拳头是太硬了,太有劲了。史有明载图有丹青作证,十三棍僧救唐王。有这擎天保驾的功劳,佛教得到了中央政权的力助,自然更加熏灼炙人。回想,玄奘取经原本是偷偷去的印度,回来却受到政府盛大的欢迎。本来,大臣中灭佛反对佞佛的势力也很大的,但随形势转换,可以看到二者的结合愈来愈密切,一方面说,可以看到唐政府自身的文化品位与度量。两个文化稍有梗介到密弥相友,其间多少磨合,终于是握起手来了。
这样的握手,造出无数宏大奇伟的寺院丛林,蔚为万千气象,也许是冥冥中上苍有这样的安排,文化的另一支,伟大的、瑰丽无双的唐诗也应时而生。
我喜爱这样迷人的文化。
昔阳石马寺
南阳有座香严寺,洛阳有座白马寺,昔阳有座石马寺。我生在昔阳、幼居洛阳、老蛰南阳,“三阳”是我一生萦怀最重要的三处地方,有这么三处要紧寺院。白马寺是天下祖庭,汉明帝夜梦西方圣人,醒来下令首建的华夏第一座寺,这是顶尖级的成功文化引进了。前不久,我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写了三篇关于香严寺的文章,那是唐天宝之乱后唐室倾颓败落中机械绞杀中唐宣宗的避难之地——他在里头躲了七年,又复辟重握太阿了的。这些故事很可以写出几部厚厚的小说,但我这么一把岁数,又一直被一些人误为“有学问”,生在昔阳却压根儿不知昔阳的石马寺。即便是文化界,我看也有个“嫌贫爱富”的事。前些时看了个什么电视剧,里头绍介许多云贵文化遗迹中有很多汉明帝之前佛教渗入中原的史证,学者有几人注意到的?一种文化由一个民族向另一个民族转移,那是异常复杂持续而漫长的,我早年读《梦溪笔谈》里头的“西极化人”,断定春秋时佛意已进中原。可惜资料太少,个人是无力研究它。昔阳的石马寺遭冷落,大约因为它离枢纽城市远了些吧。
但这寺院不宜再走“背缘”,因为里头“有东西”,因为这寺“灵验”。有历史有文化有内涵的任何东西,你别想永远掩盖了。
冒着盛暑骄阳,我们驱车去观瞻这座寺。其实这里离昔阳只是咫尺之遥,窗外的青葱冈峦闪烁着绿宝石那样的亮彩,中间还嵌着条小河,或者说是“溪”,逶迤蜿蜒悠游而行,一会儿就到了。
我的第一印象这座寺规模不是特别大,但极美观洒脱,整个寺院全部裸呈在溪边的山坡上,越小桥过溪,一级一级的阔大台阶,可以从容拾级而上。整个寺院琼楼玉宇,亭榭台阁,如同用玩久了的积木排垛起来的那样。我见过的寺院是多了,但这样的格调是叫人费心琢磨,怎么和别处不一样?
新吗?不新。这座寺是老牌子、老资格。寺中碑记明载北魏永熙三年,也就是公元534年,这里已经动工开凿佛像,三个石窟,一百多佛龛,一千五百多尊石佛像,已在这里坐了一千五百年,凝神眺望溪对岸的青山,它的“文化资历”越过所有的唐代寺院。
这是依山借势、层层起殿建起来的,这寺其实是用殿宇将北魏石窟包裹了起来。很快就要进驻僧侣,择日开光。有位叫李志恒的企业家挖煤挣了钱,与昔阳县政府合作,把废了几十年的断垣残殿收拾成这般模样。不算很大,但极阔朗明睐、大方潇洒。
然而就我的知识,所有的寺院都叫“丛林”。上头几个修饰词,应该说是一般寺院忌讳的阙失,寺院应该是讲究闳深、古静、安谧,茂林修竹、葱茏掩映,这样的天色,“禅房花木深”,天色阴霾,那么就是“楼台尽在烟雨中”——这么着才对。
我一下子悟过来了,什么地方“和别处不一样”?是所居者有异呢!昔阳县是土石山岭式的地貌。这里多是旱天,你别想在这里观什么烟雨,树木最多的是荆和棘——一人来高,高大乔木都不算多,寺院里常见的银杏、松、柏、竹、菩提、冬青,这些树就更难一见。这样壮观的寺院筑在山坡上,自然就格外显眼,白露无隐。我心中的诧异一下子又回落下去。雨水少,无大树,不是石马寺的过错,这也是缘分使然。老佛爷他就这样安排造化,他在别的地方婆娑烟雨,这地方他就要沐浴太阳。这是风格。
石窟造像其实与云冈、龙门大同小异,因为重重殿堂罩起来,佛们坐在那里,更显得幽,安详地看着我们一帮俗客。引起我大兴趣的,是有一尊观自在菩萨坐像,头部已经阙失半边,身体微斜,一手支地,体态姿势一下子让我想起达?芬奇的速写人物,漂亮优雅极!我逛几处寺院,那里人都说他们有座“东方维纳斯”塑像,看了看虽好,却都有点夸张,这个观自在的自由奔放形容——我不说,你自己去看。另有大兴趣的是这里还有个石头暗道,石窟里的秘密石道中有石室。这是最近收拾寺院才发现的奇观,他们解释说是为避史书中说的灭佛藏身藏经的,我觉得有点牵强,地道的出口是地藏王殿,说是修十八层地狱,庶乎尽如人意。
元代翰林王构有诗说石马寺“碧水孤村静,搞岩石寺阴。僧谈传石马,客至听山禽……夕阳城市路,回首隔丛林”。明代尚书乔宇诗云“千古按图空做马,万年为瑞今从龙”,这说的是“石马寺”名的由来。因唐皇李世民在此遇难,由神马营救的故事。我看了看寺山门不远的两匹石马,太阳底下静静地站着,不知它们转的什么念头。也不知这念头转了多少年,它还会再往后想事“如恒河沙数”年的吧。
甘肃的麦积山、敦煌,山西大同,河南洛阳都有石窟,然而那里都是“旅游单位”了,专门挣你游客钱的。北魏石佛重新开光,受善男信女香烟礼拜的只有一座昔阳石马寺。什么叫“粹”?我的理解:独我所有,别人没有就是粹,就是特色。
他们送我一张《晋中日报》,标题形容石马寺:古老、厚重、神奇、神秘、恬静、和谐。寺里和尚出纸请我题写,涂鸦“菩提心境、清凉世界”。
有此八字,可矣。
香严初话
从秦始皇到宣统,中国的皇帝是多少位?我见到的资料版本不同:有说是二百七十六位,也有说是二百七十三位的。当中实实在在当过和尚的,是两位。一位是朱元璋,这谁都知道,他在皇觉寺出家。他成功之后,谈了不少关于自己在皇觉寺“龙潜”时分的诸多灵异。件件说得煞有介事。不能说他说假话,因为我们没有反驳他的实据,然而仔细想想,他的这些话都是他“胜利之后”讲给他的臣下听的,更像是梦话。
朱元璋信佛,另一位信佛的叫萧衍,名号梁武帝。三次舍身出家,还写过《梁皇忏》——有著作的。然而他不能算是出过家,只能说是个狂热的佛教徒。他的行为,用今天的话说是为寺院“筹资”——让官掏腰包来赎他——是融资行为。
晓得晚唐李忱(宣宗皇帝)曾出家的人就不多了。我最初读到这个人,是在1948年版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上,说他少年装傻、扮痴,躲过了杀身之祸,但他为了韬光养晦,制造一个谎话,“堕马而亡”——这有点像今天说的“出了车祸”。李忱的藩号从此失踪,算是“死了”。
我一直摸不清唐室宫廷天家骨肉,是怎么一回事,扑朔迷离得出格。和光王争夺帝位的是武宗李炎,是李忱的弟弟。他们是政敌吧。哥子死了,就算他心中暗喜,总该有场猫哭耗子的闹剧的。总该去“验明正身”一下的吧?居然这些事他都懒得去弄清楚,真的信了,直到武宗四年,他才得知真情线索,开始秘密搜索,追杀尚没有死的哥子。
光王李忱躲在香严寺。我1958年到南阳,就听说了它,但我不知道还有一个“坐禅谷”,更不懂什么六祖慧能的佛禅。以我当时的“知识”,听说有个“皇上”曾在这里出家,只是新奇,觉得这地方神秘。转业回宛,七事八事谋生第一,时隐时现的,“香严寺有戏”,却一直没顾上来随喜领略,“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到“香严寺”、“坐禅谷”的旅游告示,也没有怎样当回事。终于有一天,我约了几个朋友,打了个“依维柯”,连船带车过了二十八公里的“丹江大湖”,来看香严寺。
我关注李忱,不是我真的有什么“帝王情结”。是因李唐王朝晚期的政局,曾使我迷惘了好一阵子。那是异常的宫廷血腥加天下血腥。自天宝乱后,肃、代、德、顺、宪宗五朝天子以下,千篇一律的,每换一个皇帝,都来一场宫廷大厮拼,同时伴随着天下大厮拼,藩镇大厮拼,拼得一塌糊涂,国无一日之宁,民无一时之安,独独唐宣宗在位,有过十三年的安定时间,使唐祚与民众稍稍喘息一口,这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在一大群猪一样的天皇贵胄中,李忱稍稍算得一个人物了,我来看他潜居之地,也是想摸清这人底细的意思。
但我看香严寺,有点脑筋不够用了,香严寺本身构成的文化理念,让我那一点佛学、史学的知识显得很苍白和匮乏,我原以为香严寺和坐禅谷是两码事,来看之后,觉得不是的了,恐怕是因现在香严寺与坐禅谷是两个单位管理,各说各话的因由,弄得本来是一家,说的是两家话了。我到坐禅谷,看到李忱深夜在寺中遭追捕,谷中躲避追兵的藏身之地,和谷中的种种禅佛设施印迹,即刻明白了这一点。
庙祝还在不停地绍介那灵异。令人诧异的是,真的有一块“灵气宝地”——我们进去藏经楼那宝地踏看,也就十平方米地面吧,略略高出外边地面的,据寺中人讲,它还在不停地增高,隔段时间铲一铲,它又复慢慢增高,藏经楼已经被它顶得向东倾斜了——是这地儿曾救过光王一命之故。
这当然是该地质学家来解释的一件事,诸多的神秘信息一件一件都还存在,都和这位光王有关。这一座寺,盛时曾有房四百三十七间,院墙就七百余丈,规模之大令人咋舌,亦是因光王登基后为其护法所致。
我站在望月亭前不言声,光王在这里当了七年沙弥,这个身份高贵的青年僧侣,每天晚上就在这里望月沉吟,苦思冥索人天之道。他想了些什么呢?
香严寺二记
如今世道,谁的能力强,就大造原子弹,厉害是真厉害,给人的感觉是“恶”,是在克隆和衍化仇恨与战争,比赛看谁霸道。但你可以看看中国的唐代,似乎一直都制造诗歌的文化和平与善良的宗教文化,我来游香严寺,站在深邃静谧的山门前,不由得就产生这种认知。
这座寺,是慧忠和尚所始建。慧忠是“中国的释迦牟尼”慧能的五大弟子之一,唐玄宗李隆基特诏将他聘入长安,鉴于他在安史之乱中的忠诚表现,肃宗又高高地封他为国师,随时咨询国政家务,那时宰相一级的和尚,牛得不能再牛了。这样的,可以超越玄、肃、代、德、顺、宪、穆、敬、文,一二三四……若是九代天子,直绵延到宣宗李忱,干系天子骨肉社稷纷争,甚重。因为宣宗为躲避宫争杀身之祸,将满头青丝一挥而尽,逃到香严寺一藏就是七年。而后,风风光光被接回首都,堂堂正正做了大唐“大中皇上”,这恐怕是连慧忠都想不到的事。
中原的寺庙,偏就与皇家有这许多纷萦藤缠的缘分,那年我到少林寺,见到壁画是“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在香严寺,这个题材是回避了,香严寺的和尚们拳头不硬,保护皇帝凭的是脑筋和勇气,你看看山门就知道了,少林寺比如是个王府的架势气派,香严寺的山门有点像个“中农”,这是“隐居”的需要,寺很高,在山上,现在汽车可以直达,过去需要一步一步爬,官兵也是人,也怕累,懒一懒就不进深山爬高坡了,这无疑增加了李忱的安全系数。但你到寺里边随喜一下就明白,宏大、神秘、深邃、幽静,是了不得的唐代大寺院。我在前一篇文章中谈了李忱在此韬晦的情形,他的神幽之气、灵异之气是问都不必问的。
但游客毕竟是今天的人。今天的寺院游客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一、这寺灵不灵?我的孩子要做企业,要升学深造,我全家要平安喜乐,我想升官,想当总统,想发财,想……求求佛,菩萨,能不能……二、看这里山水文化景观美不美?“浮生又得半日闲”,亲临这寺是否用时太多?会不会太累?寺中和尚明白时人的心理,美不美你来看看就知道了,万顷丹江碧波晴朗明净,浩渺无际,岸边茂林修竹峰峦迭起,中间隐着这个唐代古刹,悠悠晨钟暮鼓发人深省……一踏上石径,就有居士给你娓娓谈,这几百亩竹林,1976年政故大波迭起,突然开花,齐根死得干干净净,到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突然又冒出同样大一片葱茂新竹……那株千年老皂角树,雄性的,每逢国家景运之年,或吉或咎,它就结皂荚,到2003年,闹“非典”,游人们瞪着眼看,看你结不结皂荚?就这么怪,树的东南西北结了四个。
我笑着听和尚讲,站在一株秃秃的紫藤树跟前。介绍的人说“这是痒痒树”——这我倒是知道,这种树不少,你摸一摸它会笑得哆嗦,但和尚说,这株树善人摸它“笑”,恶人摸它就死活不动,是一个女人摸它不动,反复摸,树被“气死”了,死了还是秉性不移,善人摸它仍笑,恶人摸它仍“巍然”。我没敢摸,我怕它不动给人笑话。
这当然都是巧合。然而,巧也是一种价值。笨人谁能成就事业广致财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丹江大水库是亚洲最大的人工湖,湖岸又有这么好的一片丛林兰若,他们理所当然要有滋有味,这碗饭,这么优秀的山水灵秀,又地处南水北调的源头,一盆矿泉水北京人等着喝,香严寺如今“养在深闺人未识”,还能再待字几天?趁她未嫁,我打算再来转悠转悠。
意外香严寺
到香严寺,踏进山门便觉诧异。天下丛林,无论少林、白马、灵隐……未例外,迎门便是弥勒佛、风调雨顺四大天王。我去逛这些寺院,踏进门有时会想起一首清人打油诗:金刚本是一团泥,张牙舞爪把人欺。人说你是硬汉子,敢同我去洗澡去?——这里却未供任何佛菩萨,是——关羽。高高的坐像,丹凤目卧蚕眉,绿袍。他在这里凝视丹江山水不知多少年头了,也不知还要再看多少年头。他身边没有关平伴,孤零零的,关平不在周仓也不在,这和天下庙中关羽神塑“规矩”也大异其趣。
导游眉飞色舞,夸张铺陈,说这是香严寺的护法神,因了唐宣宗在此蒙尘龙潜,只有这样高级别的人才配得上给他保驾,他的级别相当于“国家的正部级”。我听了不禁一笑,在别地儿游寺,也听到类似的说法,佛是“国级”,“菩萨”相当于“部级”,“罗汉”是“厅局级”之类。为帮游人理解,这样说也许最直截了当,但说关公是“正部级”让人忍俊不禁。中国的佛教之所以兴盛,是因了它本身文化的生命力,加上了与儒教、道教的糅合、润化与衍变。这样的“杂交”优势所致,有一点儒教色彩是不奇怪的。唐代的关羽已为佛教列为伽蓝神之一,进寺“值卫”原是他的工作,但这样的寺院似乎别无分店,也许有,二月河没有见到——这是唐风实实在在的“流”。因为:一、关羽是伽蓝神。二、关羽是刘备的大将——这寺中就住着个“刘备”,这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唐宣宗本人的思维:我就是刘备,外头有个关羽给我看门,再适当不过了。他在给“刘备”警卫值班,当然不宜自带周仓一类的警卫了。但关羽的封号后世如同丹江水库的水位飙升不已,到了“关圣大帝”的位分,是天穹王爷一级的人物,与孔子并称谓之“武圣”,这里却还在纡尊屈贵他“值班”!我思量很久,看见了“敕建”的那堵明坊,一下子顿悟,所有的皇帝都是这样想的:关羽应该给刘备当值班门卫。因了这寺的特殊情况——“特事特办”,旧例保存了下来。
后头大殿中有四百多平方米的壁画,让我又是一个踉跄:一是它大,二是相对保存完好,三是它细腻、柔润的笔致让人咋舌惊愕,然而这还在其次。我看过许许多多的寺院壁画,包括一些凋敝败坏漫漶难识的壁画,也看得很有兴味。大抵寺院的壁画,许多都是佛教的故事,或释尊说法阿诸罗,天人天花迷离纷呈,或说木莲救母六道轮回响应相接。画家匠人在作这些画时,都是万分虔敬的,除了自身解数使尽,自然地,那浓重的主观创作附会意识也就尽显笔底——你就是个唯物主义者,看一眼也会悚然动心。这幅不同,竟是以道教元始天尊为核心人物,东、西、南、北四极大帝,四大天王,勾陈,金母,胜母,六丁六甲。佛同二十四诸天、送子观音、四壁观音、韦驮菩萨……种种累累叠叠层层迭迭,一样的云龙风火,一样的天风衣带,只是内容驳杂得令人眼花缭乱。导游见我留心注目一处,过来介绍说:“这是一个新描的天官,省里来的著名画家,描了一处,他不敢再描了,所以这处特别新。”我有共同心识,描这一处只是贴近原貌,那笔意神通,那柔润灵动,鲜活游移的“神”是不见了。我不禁对那位画家油然生出敬意,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泛描了去,会是怎样的一件事?
导游讲这是明代的画,但我所感受的,它不是明代的文化风格,神意就非明代所有。明代的佛道没有这样博大广袤的思维情怀。就人物的体态、风致,也大有唐风。所以我断想,这是唐代的作品,历经三次灭佛的劫后余情。所谓“明代”,也不错,不过是明代“克隆”了一遍就是了。
“这个寺我想不透。”我在寺边那株“美女抱将军”树前思索,说,“好比是水,它有多深,现在还浑着,看不出来——这株树应该叫霸王虞姬树。”众人都是一笑,我去如厕,脚被下边石片垫了一下,弯腰一看:“呀!你们阔到用硅化木(树化石)来铺路?随便掂一块,带到北京、纽约,栽到花盆里就是盆景!”
随喜丹霞寺
我中年之后喜爱研读一些佛经,彼时已略有令名。来南阳挂单或化缘的大和尚也就常有睹面的。大约十年前吧,北京法源寺和尚能行来宛,曾有一夕谈。我由是知道近在咫尺,南阳有个丹霞寺,因为他本人就是来就任丹霞寺方丈的。他的弟子张兼维是我的朋友,向我求字,我的字差劲,又求文,我当时在读《心经》,于是造了个长短句:
磋跌磨折苦,欲行不宜行,欲往更难往。电光石火里,翻多少筋斗,乃知蒙昧意思,最难悟。此岸彼岸何处,烟雨茫苍行客孤,只向妙善公主,漫天彻地悲悯心,修几劫恒河沙数,方植出长生果、菩提树?真难堪是俗子凡夫,焉说得我“寿者无”,恍然间心无施处。噫!洪波险,孽海遥,慈航度。
自觉此寺开光,我已尽了心,也就撂开手,此后多年造句忙、见人忙、喝酒忙、吹牛忙……直到去年,有人无心向我提起:“丹霞寺的开寺方丈是天然和尚的。”我才大吃一惊,晓得自己那些忙都是瞎忙。我对婆子说,得赶紧找时间,去南召,一看丹霞寺,二看辛夷树。她和她娘家几个亲戚,一听这事都是一团欢挘
断想慧能
这几年善病,时而地,也读一点佛经,也就和一些和尚居士有点来往。如今的僧侣们和昔年旧时已经不同。就如鲁智深《山门》一场里头唱的“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那样潇洒浪漫而赤贫的和尚尼姑已很罕见,也许是有的,只是吾辈俗人索居城中,烟火重燃已不知世外情景而已。我有来往的僧俗有男有女,也都使用手机,是很现代化的了。逢到人天欢喜的佛论日、礼佛日、佛祖菩萨成道日、寺庆日,我也常给他们发个短信什么的,“祝大和尚论喜禅悦”之类的贺词。
但是仔细想来,说个“泛善”,无论僧尼或寺庙流派怎样不同,大致上是不错的。说“禅悦”有时就未必准确,因为即使而今,有些寺庙他不是“禅宗”,也未必就坐禅,或者什么禅定,说“禅悦”他可能有点好笑。我和少林寺方丈永信相熟,我们都是人大代表,我看他身材较胖,就问他:“你这样,能坐得了禅吗?”不意他毫不思索:“少林寺是禅宗祖庭,我是方丈,怎么能不会坐?我每天都要坐两个小时的禅。”
我当然没有“请君入瓮”,因为我相信他的话,和尚们“内里斗”那样的激烈繁复,一点也不次于我们的世俗官场。他能在佛界有那么高的地位,在人间世有那许高的知名度,不会是等闲之辈,也是在他的那个领域物竞天演的结果,他必须比别的和尚优秀才行。
白马寺是中国佛教的祖庭,我写过《汝来白马寺》的文章。我认为,白马寺建立时,如果可以这么形容,它是印度佛家在中国的“驻华办事处”。次后印度的佛教渐渐就式微了,接近“圆寂”了。慢慢地,释教的中心迁到了中国。唐玄奘取经,是一股脑把佛经搬到了中国,翻译成了汉文,如果印度人要取经,他们反而要写一部《东游记》,也是一件艰难竭蹶的功业呢!就这个意义上说,世界佛教的中心,早已在中国,如来了然在中国,他的化身当然在白马寺,在少林寺。
一个多月前,我去了一趟广东肇庆。去的时候,是为了讲学。但到了之后才晓得,彼地乃是禅宗六祖慧能的故乡,他的故乡遗址在,他初度入佛启蒙也在,他的母亲和舅舅不许他出家,“你把门前这块石头拜开,才能出家”——那块被他“拜”得裂开的大石赫然仍在。
这一条禅路,从一苇渡江的达摩算起,经慧可、僧灿、道信、弘忍到慧能,他是第六祖。我初中时读《红楼梦》得到这个信息,慧能与上座神秀辩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是神秀的——你慢慢来,好好读书修养根基就成佛了,是渐悟。而慧能的则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什么也没有,明白这道理你就是佛!
这真是个方便之门,免去了普通人渴望升天成佛的多少麻烦。屠儿在涅槃会上放下屠刀,立地便成佛——做过多少无论天大的坏恶事,只要你改正了,就立地能成佛。上天堂突然不要门票了——这个理念比我们今天许多旅游经营家还要先进些,你想进我这景点?掏钱。你想进我这庙礼佛拜神?掏钱。你想……掏钱!而慧能则是,你进天堂吧,放下你手中杀人的刀就成!这真是个革命性的突变。
唐玄奘带回来的经太多了,就算博闻强记、智力高强的人,别说像他老人家那样,把经一字一句翻译过来,就算读一读想一想,或者说想悟出一点什么来,常常也是一头雾水。玄奘与我们凡人当中的鸿沟是太深了——你想学他?你休想。就实际上而言,玄奘也是很苦的。人们学佛是为什么?是为了解决“生死”问题,活要活得高兴,死要死得快乐,死后要到佛界中享受无尽极乐——这是目的吧。翻阅玄奘的个人史,从头到尾都是苦,据说他圆寂得也很“艰难”,弥留之际,他的徒弟们围在身边,隔一会儿就问:“(接引佛)来了没有?”他说“没有”……问了许多次,他才说“来了……”——不困难吗?
而慧能的就不同,他是在肇庆圆寂的,在肇庆的日思寺,那年八月初三,一弯残月照着他的禅宗,他把徒弟们都叫来依次坐好,他自己安详端坐,至三更时分,自然地对弟子们说“我走了”——他就“走”了。我们平常人想不到这个境界,那真是理想极了,但慧能告诉我们:“你能达到,因为你自己就有佛性,你自己就是佛,放下你的屠刀吧!”很典型的一个艺术范例,你读读《水浒传》,鲁智深听到钱塘江上大潮的声音,想起师父的话“遇潮而寂”,立地就坐化了,作有偈:“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三拳打死镇关西,文化水平小学的鲁达,一会儿工夫就大学毕业了。
佛界和所有的“界”,都是在摇摆风浪中的一个群体,这是由“世”所决定的,世事世人世心造就了这环境,因为“世”字本身便有“蒙蔽”的意蕴。肇庆人送了我一本慧能画传,他们当然没有明说,但我以为这位叫慧能的人,身材不高,瘦弱,也很平常。从他作了那首名偈,就有人不停地追杀他——为了那袭木棉袈裟——到他死后,还有人来割他的头——这倒是为了偷走去供祭他:真真的不易。
佛的世界就是这样,由印度变成了中国的,再因译家的张扬,由少林寺到肇庆,变成普通民众的,变成了世界的。慧能一个文盲,成就了佛的最高境界——他的唯心理论,比欧洲的贝古莱早出一千年去。他是中国的释迦牟尼,然而他也还是人。他的真身在韶关而不在肇庆。他去世后,人们为他占卜安放真身处——拈香指定:那香烟直指韶关方向。有些朋友不能理解为什么不在老家?我笑说,这很正常,那里是他事业兴发隆起之地。我们很多要人也爱家乡,但还是要葬在八宝山嘛。
到此这篇短文该打住了。
西游的味道
中国的僧侣,最有名的当然是“唐僧”玄奘,他的成名并不因了《大唐西域记》这本书,倒是因明代的吴承恩为他作了一部神魔小说《西游记》。一个孙悟空把唐僧的形象提得飙升起来,乃至于街衢巷闾,老叟黄童,都能随口来一段“七十二变”、“筋斗云”之类的神魔故事。人人都晓得唐僧肉好吃,“吃一口”便能长生不老。诚实善性,固执,昏昧……这些词似乎凑起来便是“唐僧”。
我最早读《西游记》是小学四五年级。读这书的感受是:对唐僧没有感受;对孙悟空是极端的崇拜和景仰;对猪八戒则是“太有趣了”;沙和尚,“老实没本事”。且是当时我死活弄不明白,三个徒弟恁地了得,凭什么管唐僧叫“师父”——孙悟空翻个筋斗到西天,不就把经取回来了?如来干吗要人吃这么多苦头才肯把经传过来?……不懂就问,问老师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只有一个老师回问了我一句:“你不肯吃点苦好好学习,能考一百分吗?”我当时脑筋不够用,功课也不好,还以为他是“批评我”,没往心里去,到了老大岁数才明白老师是“双关”的话。
中国的小说大致都有个核心点睛的情节,古人说话叫“关捩”,《三国演义》的关捩是赤壁之战,而《西游记》则是大闹天宫。读者不妨做个试验,如果把赤壁故事从《三国演义》中删去,而《西游记》中没有“大闹天宫”,这两部书身价不是跌落一半,而是要跌出百分之九十去了——把魂都给没了,把书的神给灭了。书的更高境界是不以情节,以精神贯串全书,这样的书没有“核心关捩”,翻开任何一页都能让人孜孜地读下去,去掉哪个“情节”,也不会影响你的阅读兴味——你读读《红楼梦》看,就是这样。《西游记》没有达到这个档次,《西游记》是比《红楼梦》要低一个档次的。
比《红楼梦》低一个档次,不算耻辱,仍是高水平的,仍是了得的。它有一个接受阶次的事,你中学毕业时喜读《西游记》,到你成大学中文系学生,又喜欢读《红楼梦》,这一点也不稀奇。我有一段读《西游记》自我疯魔,逢人就说“孙悟空”。后来大了,听人揶揄,“读了《西游记》,说话如放屁”,才收敛了。
如果当心一点,《西游记》里头大致上说里头的道士们都是有点尴尬的,太上老君算一个,让人把八卦炉都蹬倒了,还有王庄观缜元道士人参果树倒了,自己不能治活,还得观音来用净瓶杨柳水施治。老君是道士的领袖吧,他治不了孙悟空,要如来方能解决问题,缜元是道士“二把手”吧,还不是要观音来?——显见得比“释”们要低一个层次的,我长期认为,《西游记》的作者不是个和尚,至少也是个崇佛居士。
然而后来读书多了,看了资料,才晓得,清初人普遍的认识《西游记》是邱处机作的。这使我很目瞪口呆了一阵子,邱处机是宋末元初人,是货真价实的一个“著名道士”呀!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没读过金庸的?他的书里邱处机的事多了去了。从资料里说得明白,他真的是写过一部《西游记》的。但是,我们再看纪昀(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头直摘,《西游记》中的“东城兵马司”、“锦衣卫”都是明代才有的,邱处机是无法用这词的,可见我们见到的《西游记》与邱某人无关。
历史上的事,有时真的是越弄越糊涂,有时真的只能去问一问自己的感觉。
孙悟空偌大本领,十万天兵太上老君观音,齐出动奈何不了一根金箍棒。但他“归正”之后,跟了唐僧,太上老君的烧火童子就把他治得苦不堪言,佛祖菩萨随便哪个坐骑私离出来,孙悟空就拿人家没办法!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无能呢?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这一解竟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一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在花果山是地头蛇,跟了唐和尚,变了强龙——这就是感觉。
我还有个感觉,《西游记》还真可能是道士写的。如果把孙悟空比作是金,猪八戒是木,沙和尚是水,白龙马是火,唐僧则是土,五行联合,战胜困难,经历磨难求取真经——则就带了“道”味了。这个感觉对不对?这一组人物的心理属别在《西游记》中若明若暗多有表示,应该是差不多的,至于“揶揄道士”的理念,我也认为似乎是道士自我调侃,至于“兵马司”等问题,也有可能是后人撺入的词……
当然,这不是学术,是感觉。
真正的历史事实,唐僧玄奘,绝不是小说里头那般一个小白脸——文弱、庸善、窝囊。我的老师冯其庸曾沿着玄奘当年西行的路走了一遭,黄沙接天,大漠孤客无人穿行,其况味如何?遑说当年步行,即今“现代化走路”,那也是极不容易的,你去看看这条路,就可以想见这个人。
唐和尚的真正贡献,是把佛教的火种引进了中原,我们自身的一维文化,天是圆的呀地是方的,忠孝节义三纲五常呀……就这一味,加上道士的方药——不了解还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维文化,玄奘把它引入了。这种文化与中原文化一旦融汇,就产生出杂交优势,创造出中华佛教文化灿烂夺目的辉煌。
读《西游记》,可以读出这点味道来,兴致何如?
如是我闻,汝来白马寺
如来佛在哪里?这不消说的。谁不知道唐僧呢?就算没看过吴承恩的《西游记》,又有几个人不晓得电视剧《西游记》呢?大闹天宫啦,三打白骨精啊,火焰山呀……一切一切的铺垫,都为一个目的,去西天拜佛取经。这故事影响中国人到什么程度,我估量不来。我写过自己的往事回忆,我爱读小说,晓得小说的摄人魅力,是从《西游记》连环画本“小人书”开始,然后生啃硬嚼了原版图书,然后《水浒传》、《三国演义》,然后《聊斋志异》、《红楼梦》……读到四十岁,终于憋不住,自己也写起小说来。那自然,脑子里早就牢牢记住了,如来佛,在西天,天竺,在印度。他曾是我心中最高的“神”,他除了被蝎子蜇过一次外,似乎没吃过谁的亏。
曾经有一段时日,我误以为洛阳白马寺的“白马”就是唐僧玄奘骑的那匹,孩提联想,把两匹白马混认为一。后来才弄明白,白马寺的马是“汉马”,《西游记》的龙马,则是唐马。马齿数多几百枚,同时也晓得佛传中国打自东汉明帝。他叫刘庄,夜里做梦,见丈六金身的神人在宫院中飞行,听了臣下“这就是佛”,他下旨派人西行,在大月氏国巧遇印度高僧摄摩腾和竺法兰正在宣教佛法,便盛情相邀了他两位来中土弘说宣教。可巧的,他们驮经的白马也是白色的,汉明帝为他们建寺庙,这就有了白马寺。
但是,一种文化、一种宗教的勃兴发达,绝不是两个外国和尚一匹马便能成就的。读《西游记》只要读得细一点就能读出来,沙和尚在流沙河当妖精时,就吃过许许多多的过往取经人,他把那些和尚的骷髅骨穿起来当项链用!这大约是东汉到唐之间死的取经和尚吧?孙悟空蹬倒了老君炉,掉下一块变成了火焰山。据小说家言,是“王莽篡汉”时的事。那么孙悟空闹天宫也应该是发生在这时的了,已经在预设取经路上的障碍了。再深一点,又不是《西游记》闲说有“一百零八位取经人”的那个意思,有人考证,是六十多位吧。无论历史还是现实生活,世人认同的只有成功者。玄奘不但取来了经,而且翻译了,而且播扬了,张大了,他是“这一群”求法者骨殖上站立起来的伟人。这是白马寺建寺之后的事例。那么之前呢?没有确当的记载。《列子》载:“西极之国有化人来,王敬之若神。化人谒王同游,王执化人之祛,腾而上者终天乃止……”从这篇《西极化人》的故事,从“西极”二字到故事内容,我看都像是在说佛爷来华的事。但人家没说是“佛”,我无考证只能姑妄言之,前不久央视播放大西南发现很多早期佛教踪迹,甚至寺院遗迹。给我的感觉是从春秋时开始虔诚的印度僧和中土的舍身求法者,已经在锲而不舍地向世人引进佛文化了。汉明帝做梦固是佛缘约定,但夜之有梦必是日之所思,人间世有了“外星人”这个说法,你才有可能梦见外星人,这似乎才是人之常情。
佛的薪火在中国燃烧,传承,张大。无论有多么久的时光,有几多记载,正式地形成了不可扑灭之势的,却是从东汉这个梦开始。从这个梦游离到人世,升华结晶出一个白马寺。中国人从这里懂得的东西,可以说带着“革命性”的——哦!原来除了我们的孔子,除了老子、庄子、墨子、扬子……“二十四子”吧,外头还有大异其趣,又大可在中土光大发扬的另一维文化世界!我们历来以为的世界中心地位,原来不过是“四大之洲”之一吧!洛阳有了白马寺之后,整个中国传统意识形态,都受到了雷击那样的震撼。坚如磐石的儒教文化,由此越来越向人的内心修养追求探讨。从幼童的“恻隐之心”——天然自在的良知——到诚意、正心、格物、致知,这一整套修炼修养方法,探索后天的智慧仁怀,说不定就有佛的影响。我以为,从白马寺的晨钟暮鼓第一天响起,已经在浸润我们的这一维世界——释迦牟尼驾到,汝来白马寺——由此对中国政治、经济、文学、诗歌、艺术带来越发深邃的融汇、撞击,影响到我们所有的社会生活。你不是愁得睡不着觉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世尊来抚慰你,敢怕你失眠?
但在佛教的发源地——印度,佛的地位越来越式微。这种事不稀见。世界上除了中国的“儒教”,几乎所有兴教地都在本地站不住。兴教人呢?大都也在本国吃不开,被赶得颠沛流离,割得体无完肤。佛在中国建立他的行宫或者驿馆白马寺却长盛不衰,将近两千年钟漏不歇,香烟或明或暗总不断绝。无数善男信女,无论帝胄勋贵,抑或引车卖浆者流,三嫂六姨相牵呼引,是多少人?是恒河沙数?不,是黄河沙数!佛祖由印度“侨居”白马寺,从此,住中土“乐不思天竺”,他不回去了。他的“法统”在中国,他变成了中国历代的佛。汝来洛阳,汝来白马寺,看一看就明白。
印度人自己创的佛教,在印度不行了。他们现在要研究佛经,需要来中国取经。1993年印度总理拉奥来中国,到白马寺来拜佛。十年之后2003年,印度总理瓦杰帕伊又来到白马寺,每至一处殿宇辄焚香祈祷。白马寺中还供奉着初来传教的两位印度高僧摄摩腾和竺法兰的金身塑像,他们算是佛前迦叶的化身吧!他们也不走了,已经坐在那里一千九百多年了,坐定了。
一张门票的效应
中国人喜欢把问题简单化。我想,佛教为什么在印度式微,那原因就在于印度想修成佛——别说佛,即是菩萨、阿罗汉……这些等级的“觉悟者”——也是太困难的一件事:你读经吧,你研究经中心法吧,你打坐吧,你用经中的指示排除你六根的不洁吧,你默会神通,去佛的幽微世界寻觅自己的心灵安置地吧……这样弄一辈子,你脑袋里装了一柜子一柜子的经典,可是你也许仍旧是个凡夫俗子——升入天国好,这谁都知道,但进极乐世界的门票是太贵了。玄奘是一位成功者,但《西游记》中九九八十一难,其实也就是他取经译经修心——照的是印度的那一套经典。他的传人,徒子徒孙都没有一个人能摸到他的边儿,更遑论外人!
禅宗即是此种因缘滋生于少林寺。菩提达摩、慧可、僧灿、道信、弘忍——这样传灯,形成了一整套新的修行原则——你读经修身养性领悟多少,你就会有多少收获。这就有了平常人入佛的席位。《快嘴李翠莲》里有个能说会道的女人,她被休后出家,当然已是老大不小的中年人了,阿Q式地自我安慰:“修不成佛,修个菩萨也罢!”到了六祖慧能,他的禅法有了革命性的变革:不需要你闷着头诵念,背诵佛经,也不需要你打坐、礼佛,终日黄卷青灯。“屠儿在涅槃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藐视一切有形质的人物事件,只求心灵的净化。慧能的弟子天然,冬天竟把佛像劈了当柴烧!——这是传灯里有名的一段公案,这就是他的顿悟说吧?有个典型的例子,《水浒传》里的鲁智深,一辈子酒肉猛吃猛喝,横行无忌,到最后,他在杭州听见钱塘潮来,忽然一下子开悟,说偈坐化:“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这个武夫出身粗莽的关西汉子,一下子便拿到了大学文凭——成佛去了。
这实际上是取消了成佛的“门票制”。禅宗分成了南北二宗,北宗神秀是“上座”,又受武则天宠信,得朝廷权力支持,却斗不过慧能——一个火头僧创立的南宗,原因就在南宗的人民性——全民皆可的“参与性”。
说是“参与”的人广泛了,贩夫走卒、樵夫渔夫们虽忙着碌碌生涯养老扶幼,未必有时间想着有一日“成佛得道”,但他们有自我约束的,也有自觉修行的,比如“衙门里头好修行”之类,基本上是法律与道德上的“自律”,它的普遍性达到这种程度。到了清代,几乎是全部的妇女和一小部分的男人,看见一件不忍或残忍的事顺口就出来了:“阿弥陀佛,罪过!”“阿弥陀佛,造孽!”看看《红楼梦》就知道了,里头的女人,除了王熙凤,没有不信佛的。
但虔心向佛,把佛当做“神”来礼敬的,还是有钱人兼有闲人居多。他们的心理:我不需要去佛门修炼,“有心做好事就是为自己”,“出家在家都可修行”——由这种心理支撑,有很多平常人死后,居然也能烧出舍利子来!这就是取消门票的社会效应。当然,也有另外一维的理性思索。明代的太监是最信佛的,国民党军统中统的人信徒也不少。他们平日作恶太多,就会这样想,我去礼佛,让佛知我杀人不得已,或者有天就顿悟了。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说搞腐败的贪官和他的家属干亏心事时肆无忌惮,干完之后又怕后果不能设想,也多有礼佛,在禅院里一掷百万千万的。这是佛的善男信女中的另类吧。
贵人、贱人、老人、妇女、好人、歹人……城里、乡下……自从六祖以来,信佛的人越来越多,人气旺了香火自然就旺。六祖慧能自然就成了中国的释迦牟尼。
印度的佛教不行了,佛教的中心在中国,释迦牟尼的法身名号叫慧能,他的禅宗文化从少林寺中走出,光耀全世界,入他的佛门免费,不要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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