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顺法师:华雨集第二册 上编「佛法」第一章 中道正法
印顺法师:华雨集第二册 上编「佛法」第一章 中道正法
第一节 佛法甚深
释尊修证而得究竟解脱的,名为法dharma。佛是正法的圆满体证者,教法由佛而传出,所以名为佛法。佛法出现于印度,与印度的(及一切)神教,有根本的不同处,是一般人所不容易信受契入的,所以说佛法甚深。说佛法甚深,并非说教典与著述繁多,「法海汪洋」,不容易充分了达;也不是说佛法是神秘莫测的,或法义圆融无碍而博大精深的,那为什么说佛法甚深呢?如实的说:佛法本来如是,是无所谓深不深、难不难的;如果说是深是难,那是难在众生自己 [P14] ,深在众生自己。如过去善根到了成熟阶段,佛法可说是并不太深太难的。如释尊在王舍城Ra^jagr!ha,异学删阇耶San~jai^-vairat!i^putra的上首弟子舍利弗S/a^riputra ,见五比丘之一的阿说示As/vajit,威仪具足,诸根澄净,就问他老师是谁,学什么法?阿说示简要的说:「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彼法因缘尽,是大沙门说」。舍利弗听了,当下就悟入,得法眼净。舍利弗回去,他的好友大目犍连Maha^maudgalya^yana,见舍利弗的神色澄净,问他得到了甘露吗?舍利弗将经过告诉他,也说了「诸法从缘起」偈,目犍连也悟入了正法。于是二人率领了二百五十弟子来见佛,成为佛的弟子(1)。这不是言下直入吗?也许有人要说:舍利弗与大目犍连,一向是从删阇耶修行,早已成就戒,成就定,所以能直下悟入。那不妨再举几则事实来说明:
一、波罗奈Va^ra^n!asi^的长者子耶舍Yas/a,一向过着奢侈的欲乐生活。一晚,忽然感到了物欲的空虚,内心非常不安。一个人外出,走向山林,喃喃自语的说:「祸哉!祸哉」!那时释尊在露地经行,见到了就对耶舍说:「这里没有 [P15] 灾祸」。耶舍坐下来,佛为他说法,当下就悟入了正法(2)。这还可以说:耶舍虽长在欲乐生活中,内心已激发了厌患的情绪。但二、毗舍离Vais/a^li^的郁伽Ugra长者可不同了。郁伽长者与妇女们,在大林中饮酒欢乐。在酩酊大醉中,见到释尊,就忽地清醒了。佛为郁伽说法,也就当下悟入(3)。这二位,是从贪染欲乐中来的。三、鸯掘魔罗An%gulima^la是一位逢人就杀的恶贼,行旅非成群结队,不敢通过。释尊从那边过,鸯掘魔罗执剑赶来,却一直追不上,口呼「沙门住住」。佛答应说:「我住汝不住」。鸯掘魔罗觉得话说得离奇,问佛是什么意思。佛为他说法,鸯掘魔罗也当下悟入;放下刀箭,从佛出家(4)。如果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圣)」,这是最真实的事例。这一位是从残暴瞋害中来的。四、婆四咤Vas/is!t!ha婆罗门女,六个儿子一个个的死了。想儿子想得发了狂,裸体披发,到处乱跑,跑到弥絺罗Mithila^庵罗园来。见佛在为四众说法,清净严肃的气氛,使他忽而清醒。觉得自己裸体可耻,就蹲了下来。释尊要阿难A^nanda拿衣给他披上,然后为他说法,也得到了信心清净。不久,第七子又死了,他不再忧恼哭泣。劝他的丈夫出家;自己也出家,得阿罗汉果(5) [P16] 。五、周利盘陀迦Cu^d!apanthaka生性愚笨,四个月读不熟一偈。释尊教他拂除尘垢,渐渐的理解到拂除心垢,终于也证得阿罗汉(6)。这二位,是狂乱愚痴的一类。贪染欲乐的,残暴瞋害的,狂乱愚痴的,周利盘陀迦以外,都是在家的,一向没有持戒修定的,一旦听到了开示,都能当下知法、入法,佛法似乎也不一定是甚深难入吧!
这几位特出的事例,到底是希有的,如不是过去生中的善根,到了成熟阶段,是不可能这样顿入的。佛法到底不是容易契入的,释尊为了众生──人类的难以教化,起初曾有不想说法的传说。众生的难以教化,问题正在我们──人类自己,这是经、律一致说到的。如『相应部』(六)「梵天相应」(南传一二‧二三四 ──二三五)说:
「我所证法甚深,难见难解,寂静微妙,超寻思境,深妙智者之所能知。然此众生,乐阿赖耶,欣阿赖耶,!6槱阿赖耶;乐阿赖耶、欣阿赖耶、!6槱阿 [P17] 赖耶故,众生于此缘性、缘起难见。一切诸行寂止,一切依弃舍,爱尽、离、灭、涅槃,亦甚难见。若我为众生说法,不能解了,徒自疲劳、困惑 」。
缘起prati^tya-samutpa^da是为缘能起的依缘性,涅槃nirva^n!a是生死苦迫的彻底止息。缘起与涅槃,是一切众生所难以通达的。众生没有不是爱乐、欣、 !6槱阿赖耶a^laya的,是不能通达甚深法(也就不能解脱)的原因所在。佛说生死的原因──集谛samudaya-satya的内容是:「后有爱,贪喜俱行,彼彼乐着」,可见爱乐、欣、!6槱阿赖耶,正是生死的症结所在了。阿赖耶译为「藏」,或译作「窟宅」,「巢穴」,如幽深的窟穴一样。众生的向外延申扩展,「我所」是无限的,但还可以收敛、放弃,放弃外在的一切(当然不会彻底的);内在的自我爱着,深闭固拒,如潜藏在幽深的洞窟一样,是难以放弃的。众生是太难以解脱了!传说:梵天brahma^知道佛不想说法,特地从天上下来,请佛说法。众生的确不容易受化,但到底也有烦恼薄而根性利的。如莲华那样,也有长在水 [P18] 面上的,如经日光照射,就会开敷;众生极难化度,但到底也有可以度脱的。这样,佛才决定为众生说法。这一传说,表示了一切神教,神教中最高的创造神,所有的宗教行,都不能解决生死(世间)的苦迫,而惟有仰赖佛法。佛法是不共世间的,与印度婆罗门Bra^hman!a教,东方新起的沙门s/raman!a文化,有根本不同的特质。也表示了释尊的悲心,明知众生刚强难化,而终于展开了觉世度人的法门。
注【2-001】本节所举的事例,是佛教界所共传的,以下都略举一文。舍利弗出家事,如『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二(大正二三‧一0二七中──一0二八上)。
注【2-002】『弥沙塞部和酰五分律』卷一五(大正二二‧一0五上──中)。
注【2-003】『中阿含经』(三八)『郁伽长者经』(大正一‧四七九下──四八0上)。
注【2-004】『杂阿含经』卷三八(大正二‧二八0下)。
注【2-005】『杂阿含经』卷四四(大正二‧三一七中──三一八中)。
注【2-006】『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一八。(大正二七‧九0二上──下)。 [P19]
第二节 如实的解脱道
释尊本着自证的解脱境地,为众生说法,众生也能像佛那样的得大解脱,这就名为转*轮dharma-cakra-pravartana。佛说的解脱道,就是中道madhyama^-pratipad ,如『铜鍱律』「大品」(南传三‧一八──一九)说:
「诸比丘!世有二边,出家者不应亲近。何等为二?于诸欲爱欲贪着事,是下劣、卑贱,凡夫所行而非圣贤,无义相应。自烦苦事,是苦非圣贤法,无义相应。如来舍此二边,依中道而现等觉,眼生、智生,寂静、证智、正觉、涅槃所资」。 「诸比丘!何谓如来现等觉,眼生、智生,寂静、证智、正觉、涅槃所资之中道?即八圣道,谓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1)。
当时的印度,有的贪着欲乐,从事外向的物欲追求,这主要是一般在家的。 [P20] 有的过着苦行生活,是多数的出家人,如尼犍若提子Nirgrantha-jn~a^tiputra。从世间苦迫的彻底解脱来说,专于物欲追求,极端苦行──二边,都不是圣贤法,是没有义利,没有价值的。释尊舍弃二边,依中道行而得现等觉abhisam!buddha 。中是正确的,没有偏颇而恰到好处的;中道是正行,依之进行而能到达 ──现等[正]觉及涅槃的。中道就是八(支)圣[正]道a^rya$s!t!a$n%gika-ma^rga,八正道是一切圣者所共由的,所以经中称为「古仙人道」。释尊临涅槃时,化度须跋陀罗Subhadra ,还是这样说:「若诸法中无八圣道者,则无第一沙门果,第二、第三、第四沙门果」(2)。圣者的果证,现等觉与涅槃,离了八正道是不可能的。八正道的内容是:正见samyag-dr!s!t!i是正确的知见,正思惟samyak-sam!kalpa 是正确的思考,正语samyag-va^c是正当的语言文字,正业samyak-karma^nta 是正当的身体行为,正命(samyag-a^ji^va是正当的经济生活,正精进samyag-vya^ya^ma 是止恶行善的正当努力,正念samyak-smr!ti是纯正的专心一意,正定samyak-sama^dhi是纯正的禅定。这八者就是法,所以说:「正见是 [P21] 法,乃至……正定是法」(3)。释尊依八正道而现等正觉,为弟子们宣说,弟子依法修行,八正道也就出现于弟子心中。从佛心而转入弟子心中,所以名为转*轮;*轮是以八圣道为体的(4)。
中道──八支圣道,是修学的圣道内容,也表示了道的修学次第。归纳圣道为三学:戒s/i^la、心citta、慧prajn~a^。依三学来说:正见、正思惟是慧;正语、正业、正命是戒;正念、正定是心,心是定的异名;正精进是通于三学的。三学是道,修道所证的是解脱vimukti,道与解脱合说为四法,如『长阿含经』(二)『游行经』(大正一‧一三上)说:
「诸比丘!有四深法:一曰圣戒,二曰圣定,三曰圣慧,四曰圣解脱」(
注【3-049】五)。
戒、定、慧、解脱──四法,与四清净相当,如『杂阿含经』卷二一(大正二 ‧一四八下──一四九上)说:
「如来应等正觉说四种清净:戒清净,心清净,见清净,解脱清净」。 [P22]
依『增支部』说,这是「四清净精勤支」catta^ro-pa^risuddhi-padha^niyan%ga (6)。『杂阿含经』解说为「戒净断」、「心净断」等,断就是精勤的异译,如「四正勤」即「四正断」。见清净的见,是如实知见,是慧的异名。从如实知见到究竟解脱,在修学上还有层次,所以又立七清净,如『中部』(二四)『传车经』(南传九‧二七三)说:
「唯戒清净至心清净,唯心清净至见清净,唯见清净至断疑清净,唯断疑清净至道非道知见清净,唯道非道知见清净至方途[行道]知见清净,唯方途知见清净至知见清净,唯知见清净至无取着般涅槃」。
七清净在修道得果上,有依前起后的次第意义,终点是解脱涅槃。『中阿含』『七车经』,译七清净为:戒净,心净,见净,疑盖净,道非道知见净,道迹知见净,道迹断智净(7)。见清净以下,都是慧学。依戒而定,依定而慧,依慧得解脱:这一修行次第,是完全正确的。如戒行不清净,言行不如法,那即使修得定,也是邪定。七清净的修行次第,依『瑜伽论』说:依无我正见断萨迦耶 [P23] 见satka^ya-dr!s!t!i,是见清净。于三宝、四谛的疑惑vicikitsa^,永远超越,是度疑清净。八正道是道,世间苦行等是非道计道,戒禁取s/i^lavratapara^mars/a永断,所以是道非道智见清净。断萨迦耶见、疑、戒禁取──三结tri^n!i-sam!yojana^ni ,就是依初果向得初果。依初果到四果的,佛说有四通行catasra-pratipada ,或译四事行迹,就是行智见清净。依阿罗汉arhat道智,断一切烦恼,名行断智见清净。断尽一切烦恼,得阿罗汉果,就得究竟解脱的涅槃了(8)。这一道的进修次第的解说,与『中阿含经』意相合。
八支圣道,在圣者是具足的;如从修学来说,八圣道也有次第的意义。修学而求解脱的,一定要依善知识(后代也通于经论)听闻正法,经如理作意,才能引生出世的正见。所以说:「二因二缘,起于正见」(9)。圣道如日轮,正见如日出前的明相,如『杂阿含经』卷二八(大正二‧一九八中)说:
「如日出前相,谓明相初光。如是比丘正尽苦边,究竟苦边前相者,所谓正见。彼正见者,能起正志、正语、正业、正命、正方便、正念、正定」 [P24] 。
正见能引起正志[正思惟]等,正见是先导的,也是正道所不能离的。如依修学次第说:闻正法而起(一)正见,是闻所成慧s/rutamayi^-prajn~a^。(二)正思惟不是单纯的义理思惟,而是正思惟要从实行以达成理想,古人译为正志或正欲,表示了行践的趣向。因此,依正思惟而起的,对外事就有(三)正语,(四)正业,(五)正命,(六)离恶行善的正精进,这就是戒清净。那时的正见,就是思所成慧cinta^mayi^-prajn~a^ 。进而在内心方面,依正精进而修(七)正念,(八)正定,就是心清净。那时的正见,是与定相应的修所成慧bha^vana^mayi^-prajn~a^。如定慧相应,引发无漏圣慧,那就是见清净了。从见清净进修到断智见清净,都是圣慧。『相应部』(四七)「念处相应」(南传一六上‧三九一)说:
「何为善法之初?谓善清净戒,正直见。郁低迦!汝善清净戒,得正直见。郁低迦!汝依戒、住戒修四念处」(10)。
依经说,应该先修清净戒与正直见,然后依(正见正)戒而修四念处,这是 [P25] 符合八支正道的次第进修的。如以五根pan~ce$ndriya^n!i与八正道对论,那末,(一)信s/raddha^是依胜解而来的,所以正见能成就信根。(二)精进vi^rya根是止恶行善的,与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相当。(三)念smr!ti根与(四)定sama^dhi根,就是正念与正定。(五)慧prajn~a^根,约次第说,就是无漏慧了。八正道以正见为先,五根以慧根为后,其实,慧是在先的,也与一切正道不相离的,如『杂阿含经』卷二六(大正二‧一八三中)说:
「此五根,一切皆为慧根所摄受。譬如堂阁众材,栋为其首,皆依于栋,以摄持故」 (11)。
八正道为圣道的总纲,试列表如下: [P26]
图片
(闻慧)正见─┐ (成信)
│
(思慧)└─正思惟┐(起愿欲)
│
│ ┌正语------------------┐
│ │正业 |
├─┤ +--戒清净
│ │正命 |
│ └正精进----------------┘
│ ┌正精进----------------┐
└─┤正念┐ +--心清净
│ └┐ |
(修慧) └───正定┌----------┘
│
└(现证慧)----见清净
佛法以圣道的笃行为主,而行是理性的行,所以以正见为先(「大乘佛法」就是以般若为导)。正见所知见的,是世间生死苦迫的何以集起?世间生死苦迫的如何止息?这一问题,本是当时印度宗教界的思想主流,释尊是怎样的去理解,去解决?佛法是不共世间的,正见为先的特质到底是什么?扼要的说:佛是以 [P27] 因缘nida^na即缘起来通达一切的。『相应部』与『杂阿含经』一致的说:释尊与过去六佛──七佛,都是观缘起的集samudaya与灭nirodha而成佛的(12) 。佛依此正觉成佛,也就以此教弟子,如经说:「苦乐(是当前的感受,也是此生果报)从缘起生」;「我论因说因」(13)。因缘──缘起观是佛法的胜义所在,是不容怀疑的。当时的印度,传统的婆罗门以外,还有东方新兴的沙门团── 六师。行为上,有乐欲行与自苦行的二边,释尊离此二边说中道。在思想上,更是异说纷纭:执一、执异,执常、执断,执有、执无……,都是偏蔽而不符正理的。如论究世间,在时间上,是常住还是无常?在空间上,是有边还是无边?这些异说,说得玄妙高深,而对现实世间生死苦迫的解脱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戏论prapan~~ca。释尊否定这些二边的见解,提出了正确的见解,就是因缘说。因缘即缘起,被称为「处于中道而说法」(14),在佛法流传中,缘起说也就称为中道。正见的中道,如『杂阿含经』卷一二(大正二‧八五下)说:
「云何世尊施设正见?佛告!A掠陀迦旃延:世间有二种依(着),若有、若 [P28] 无」。 「世间集如实正知见,若世间无者不有。世间灭如实正知见,若世间有者无有。是名离于二边,说于中道,所谓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谓缘无明行,乃至纯大苦聚集。(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谓)无明灭故行灭,乃至纯大苦聚灭」 (15)。
正见是正见缘起的集与灭,也是离二边的中道。释尊的正见,不是神教那样的从神说起,也不是形而上学者那样,说本体,说真我,而是从众生现实身心去观察,发见缘起法性dharmata^而大觉解脱的。人世间的苦迫──解决不了的无边问题,是由于众生触对自然界、社会界、自己身心而引起的,所以直从自己 ──每个人的自己身心去观察。释尊常说五蕴pan~ca-skandha,六处s!ad!-a^yatana ,六界s!ad!-dha^tu,都是依众生身心,或重于心理,或重于生理,或重于物理的不同观察。众生身心的一切,都是依因缘而存在,依因缘而消失,所以说:「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如是纯大苦聚集」。「此无故彼无, [P29] 此灭故彼灭,……如是纯大苦聚灭」。众生的现实身心,是苦聚,苦是依因缘而有的。构成苦聚的因缘名为集;由于构成苦聚的因缘不断,所以众生的生死,生而死、死而生,一直生生不已的延续下去。既由因缘而有苦,那末苦聚的因缘消失了,「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纯大苦聚──生死也就彻底的解脱。生死与涅槃,都依缘起而有可能(16)。正见及正见所起的正思惟等道,圣者是从「修道」中,达到「知苦」、「断集」、而「证灭」的,这就是苦、集、灭、道 ──四([圣])谛catva^ry-a^rya-satya^ni法门。
四谛是要一一了知的,而「苦」却是要遍知的。遍知parijn~a^是彻底的、普遍的知。众生的身心自体,称为苦聚[蕴]。「诸受皆苦」,不是与乐受相对的,而是深一层次的苦。佛法观五蕴、六处、六界为:无常anitya,苦duh!kha,空s//u^nya ,无我nira^tman;或作无常,苦,无我,无我所ana^tmi^ya,是深彻的遍观。众生身心自体的存在[有]与生起,是依于因缘的,主要为爱着tr!s!n!a^,一切烦恼及依烦恼而起的业(其实,烦恼与业也是身心自体所摄的)。凡是依因 [P30] 缘(因缘也是依于因缘)而有而起的,是非常(无常)法,不可能常恒不变的。现实身心世间的一切,在不息的流变中:生起了又灭,成了又坏,兴盛了又衰落,得到了又失去;这是没有安定的,不可信赖的。现实世间的一切,在永不安定的不息流变中;爱着这无可奈何的现实,不能不说是苦了。『杂阿含经』说:「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行变易法故,说诸所有受悉皆是苦」(17)。苦是不得自在(自主,自由)的,不自在就是无我,如『杂阿含经』卷二(大正二‧七下)说:
「世尊告余五比丘:色(等五蕴,下例)非有我。若色有我者,于色不应病苦生;亦不得于色欲令如是,不令如是。以色无我故,于色有病有苦生;亦得于色欲令如是,不令如是」 (18)。
我a^tman是主宰的意思。印度的神教,都想象身心中有一常恒、妙乐(自在)的「自我」(与一般所说的灵性相近),或说与身心一,或说与身心异。有了我,为生死流转中的主体,也就是解脱者的主体。依佛法说,在现实身心世间 [P31] 中,那样的「我」是没有的。我是自主而宰(支配)他的,没有我,还有什么是属于我──(我所),受我支配的呢?无我无我所,就是空的本义。在圣道的修行中,能这样的知苦(集也在苦聚中。不过空与无我,是通于圣道及涅槃的),就能断(以爱着为主的)集而证灭了。佛依无我的缘起,成立非常而又不断的生死流转观;也就依缘起的(无常、苦)无我观,达成生死的解脱:这就是不共世间的,如实的中道。依无常、苦变易法,通达无我我所,断萨迦耶见,也就突破了爱着自我的生死根源──爱乐、欣、!6槱阿赖耶。断我我见,能灭我我所爱,进而灭除我我所慢ma^na,就能得究竟解脱,所以『杂阿含经』卷一0(大正二‧七一上)说:
「无常想者,能建立无我想。圣弟子住无我想,心离我慢,顺得涅槃」。
佛与圣弟子达到究竟解脱的,称为阿罗汉,有慧解脱prajn~a^-vimukta,俱解脱ubhayatobha^^ga-vimukta二类。依慧得解脱,名慧解脱;心离烦恼而得解脱,名心解脱citta-vimukti:这二者,本是一切阿罗汉所共通的。由于心是定的 [P32] 异名,所以分为慧解脱,及(心与慧)俱解脱二类。佛为须深Susi^ma说:慧解脱阿罗汉,不得四禅,也没有(五)神通,是以法住智dharma-sthitita^-jn~a^na 通达缘起而得解脱的(19)。俱解脱得四禅、无色定、灭尽定,依禅而引发神通,见法涅槃dr!s!t!adharma-nirva^n!a。如从离烦恼,得漏尽智a^srava-ks!aya-jn~a^na 而解脱来说,慧解脱与俱解脱,是平等而没有差别的。然慧解脱者,没有根本定;眼见、耳闻都与常人一样;老病所起的身苦也一样(但不引起心苦)。俱解脱阿罗汉有深的禅定;引发神通──见、闻、觉、知都有超常的能力;老病所生的身苦,因定力而大为轻微。在阿罗汉中,俱解脱者是少数,受到佛弟子的钦仰。但得深定,发五神通,依定力而身苦轻微,是共世间的,神教徒也有人能修得这样的。所以,佛弟子应以般若自证得解脱为要务,而以般若得解脱,是要从如实知见缘起中,对众生──自己身心(五蕴、六处、六界)的行动,了解为什么会起爱着,为什么会引生苦痛,要怎样才能解脱,依正见缘起的无常、无我,才能 [P33] 达成解脱生死的目的。如不了解道要,一心专修禅定,或者求神通,那是要滑入歧途的。
注【3-001】『弥沙塞部和酰五分律』卷一五(大正二二‧一0四中)等。
注【3-002】『长阿含经』(二)『游行经』(大正一‧二五上)。『长部』(一六)『大般涅槃经』(南传七‧一三八──一三九)。
注【3-003】『杂阿含经』卷二八(大正二‧二0二下)。
注【3-004】『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一八二(大正二七‧九一一中)。
注【3-005】『长部』(一六)『大般涅槃经』(南传七‧九七──九八)等。
注【3-006】『增支部』「四集」(南传一八‧三四二──三四四)。
注【3-007】『中阿含经』(九)『七车经』(大正一‧四三0中──四三一中)。
注【3-008】『瑜伽师地论』卷九四(大正三0‧八三八上──下)。
注【3-009】『增一阿含经』(一五)「有无品」(大正二‧五七八上)。
注【3-010】『杂阿含经』卷二四(大正二‧一七五上)。
注【3-011】『相应部』(四八)「根相应」(南传一六下‧五六──五七)。
注【3-012】『相应部』(一二)「因缘相应」(南传一三‧六──五、一五一──一五五)。『杂阿含经』卷一五(大正二‧一0一上──中);卷一二(大正二‧八0中──八一上)。
注【3-013】『杂阿含经』卷一四(大正二‧九三下);『相应部』(一二)「因缘相应」(南传一三‧五五)。『杂阿含经』卷二(大正二‧一二下)。 [P34]
注【3-014】『杂阿含经』卷一二(大正二‧八五下)。『相应部』(一二)「因缘相应」(南传一三‧一一二)。
注【3-015】『相应部』(一二)「因缘相应」(南传一三‧二四──二五)。
注【3-016】生死依缘起之生而相续,涅槃依缘起之灭而显示。但在说明上,缘起偏重于十二支的别别说明,于是缘起被局限于有为,与涅槃对立。
注【3-017】『杂阿含经』卷一七(大正二‧一二一上)。
注【3-018】『相应部』(二二)「蕴相应」(南传一四‧一0四)。
注【3-019】『杂阿含经』卷一四(大正二‧九七上──中)。『相应部』(一二)「因缘相应」(南传一三‧一八0)。
第三节 人间的正行
中道以正见为先,修证以定慧为主,然对于个人修持,佛法的久住世间,戒s/i^la 却是无比重要的。戒是人间的正行、善行,如在家弟子的五戒:杀(人),盗,邪淫,妄语(作假见证等),也正是善良风俗所不容,国家法律所要制裁的。「佛出人间」,为众生说法,是依人间的正行──「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P35] ,而引向「内净其意」的定慧熏修,正行是与解脱道相应的。所以,如说修说证,而不知身在人间,所行的却是放辟、淫乱,或者类似颠狂,那不是知见不正,就是修持上出了毛病。如狂妄的自以为是,那不是释迦弟子。佛为弟子制戒,而出家戒的内涵更为深广。出家,是离家而入僧伽sam!gha。构成僧伽的每一成员,人人是平等的;僧伽是法治的;僧伽事务,由大众会议来决定的,所以是民主的。在僧团中,彼此互相勉励,互相警策,互相教导,也互相举发别人的过失,经忏悔而保持清净。这是「见(解)和同解」,「利(经济)和同均」,「戒(法制)和同遵」的僧团。律典说:这样和、乐、清净[健全]的僧团,才能达成「正法久住」,「梵行久住」的理想(1) 。当时印度宗教的风尚,远离、独处,受到世人的尊敬,但释尊却渐渐引导,使出家者纳入有轨律的僧团。所以佛曾劝优波离Upa^li、大迦叶Maha^ka^s/yapa住在僧团内,并给「常乐独住」以有实质意义的新解说(2)。
当时印度的神职人员,依信施而生活的婆罗门及(六师)沙门,流行低级的 [P36] 迷妄行为。『梵网经』列为「中戒」、「大戒」,『四分律』总名为「大小持戒犍度」。现在依『长阿含经』(二一)『梵动品』,录「大戒」如下(3):
「瞻相男女、吉凶、好丑,及相畜生」。 「召唤鬼神,或复驱遣(鬼神)。种种厌祷,无数方道恐热于人」。 「能为人安胎、出(胎)衣,亦能咒人使作驴马,亦能使人聋盲喑哑」。 「现诸伎术,叉手向日、月(天),作诸苦行」。 「为人咒病,或诵恶咒,或诵善咒;或为医方、针灸、药石、疗治众疾」 。 「或咒水、火,或为鬼咒,或诵剎利咒,或诵鸟咒,或支节咒,或安宅符咒,或火烧、鼠嚙能为解咒」。 「或诵知死生书,或诵(解)梦书,或相手、面(书),或诵天文书,或诵一切(鸟兽)音书」。 「瞻相天时:言雨不雨,谷贵谷贱,多病少病,恐怖安稳。或说地动,彗 [P37] 星(现),月蚀、日蚀,或言星蚀,或言不蚀」。
「或言此国当胜,彼国不如;或言彼国当胜,此国不如:瞻相吉凶,说其 盛衰」。
在『长部』(一)『梵网经』中,更有:
「 火、杓子、壳、粉、米、熟酥、油、口、血──护摩。 问镜,问童女,问天(神),拜太阳,供养大梵天,请吉祥天。净地,嗽口,沐浴,举行供牺牲的祭祀。」
这类迷妄的低级宗教行为,在印度盛行,但释尊「无如是事」,也从不称赞这类行为。『梵网经』所说的「小戒」,是十善、十戒,及某些物品不得接受等。「中戒」是种植,贮畜享受,歌舞等娱乐,赌博,卧室香油等奢侈,闲谈世事,诤论义理,为国王奔走等。「大戒」是占卜,豫言,推算,咒术,护摩,供神,治病。医药古代与巫术相关联(4);纯正的医药,是世间正事,也无关于宗教的信行。这些低级的宗教行为,称为「大戒」,是佛教出家僧团所严重关切的 [P38] 。这些宗教行为,是否有效,为另一事,佛法是决不采用的。如印度盛行的咒术,是「佛法」所鄙弃的,如『中阿含经』(一八一)『多界经』(大正一‧七二四上)说:
「若见谛人,生极苦甚重苦,不可爱、不可乐、不可思、不可念,乃至断命。舍离此内[佛法],更从外求,或有沙门、梵志,或持一句咒、二句、三句、四句、多句、百千句咒,令脱我苦,……终无是处」。
见谛人,是证见四谛的(初果以上)圣者。佛教的圣者,如因病而引生极大苦痛,面临死亡威胁,也不可能去从那位沙门、婆罗门,求诵咒语以延续生命的。可见咒语是凡愚的事,是真正佛弟子所鄙弃的。又如出家戒中,不知四谛而说「我知」四谛的;没有见到天deva、龙na^ga、夜叉yaks!a等鬼神,而说「我见」。这不是为了「名闻」,就是为了「利养」,虚诳的说神说鬼,在僧伽中是「大妄语戒」,要逐出僧团,取消比丘资格的(5)。因为采用咒语等行为,妄说见神见鬼,会增长社会的迷妄;有些人会夸谈灵异,惑乱人心,终将造成僧 [P39] 伽内部及社会文化的祸害。释尊一律严格的禁止,对印度宗教来说,树立了理性的觉者的形象,这才是正见、正行、正觉者的「佛法」!
注【4-001】参阅拙作『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第四章(一九五──二一0)。
注【4-002】『杂阿含经』卷九(大正二‧五七上);『相应部』(三五)「六处相应」(南传一五 ‧二一八)。『杂阿含经』卷三八(大正二‧二七八上──中)。
注【4-003】『长阿含经』(二一)『梵动经』(大正一‧八九中──下);『长部』(一)『梵网经』(南传六‧一一──一四)。『四分律』卷五三(「大小持戒犍度」)(大正二二‧九六二下──九六三下)。
注【4-004】『论语』说「巫医」;中国医学,古有「祝由科」。世俗每以「医、卜、星、相」为一类。
注【4-005】『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一0(大正二三‧六七六下──六七七上)。 [P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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