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识学研究:瑜伽唯识学心意识之探究(三)
唯识学研究:瑜伽唯识学心意识之探究(三)
瑜伽唯识学心意识之探究(三)
张化蒙
(二)阿陀那识即末那识之非
《解深密经·心意识相品》中只有“意”名,而无“末那识”之名,按照传统唯识学的解释,意就是末那识,若通读该经全品,似乎并未解释“心意识”之“意”,也因此有了以下几种说法:
(一)经中“广慧,阿陀那识为依止,为建立故,六识身转”至“与五识身同所行转”一段,《瑜伽论记》引文备之意说:“备云:心义已竟,欲辨意义,故以所依义总显起识义。”[34]文备认为此段经文就是在解“意”的。
(二)略不解意。
(三)陈·真谛在世亲《摄论释》中,将染污意说成阿陀那识,如说:“论曰:二、有染污意,与四烦恼恒相应。释曰:此欲释阿陀那识。”[35]也就是说,《解深密经·心意识相品》中的“意”就是阿陀那识。真谛的这种说法,一直为中国佛教学者所宗,直到今日海内外学者也多有主张此说。如印顺法师说:“……《解深密经》之阿陀那识为依止,确指末那,无犹豫余地。”[36]
笔者的主张与上面三说都有所不同,认为《心意识相品》中对“意”是有解说的,不过比较隐微,这与末那识的思想演变有关。第一种说法姑且放在后面再论,现将第三说“末那识即阿陀那识”进行一些抉择,认为阿陀那识并非意——末那识。这可从以下几方面来看:
(一)从二者含义上看,阿陀那识意译为执持或执受,即执持种子以不失,执受根身令不坏;末那识意译为意,即思量藏识为我。两者功用迥别,故阿陀那识非末那识。
(二)从二者开出的渊源来看,阿陀那识是由“轮回说”开出的,旨在解决有情流转中的问题,是有情结生相续的主体;末那识是依“认识论”开出的,由部派佛教的“意根”之所建立,旨在解决有情认识功能上的问题,是前六识的“染净依”。两者开出之思想根源相殊,故阿陀那识非末那识。
(三)从二者相应心所来看,阿陀那识是本识,是本识阿赖耶识的前身,其赖耶相应之心所唯有五遍行,并无烦恼心所与之相应,故其性是无覆无记;而末那识却有贪、痴、慢、见种种烦恼与之相应,故其性是有覆无记,依此《摄论》便说是“染污意”。中国古代的学者认为阿陀那为末那,而说有四烦恼与之相应,乃是将阿陀那识的执持(执受或执取)义之“执”误解为“执著”,便与末那识“执我”相混淆,而说阿陀那识为末那识。
(四)阿陀那识为一切种子心识,是一切种子的执持者,其种子生灭转化,积集、集起,故又谓之曰心。后来的唯识学说阿赖耶识依内外四大种及所造色,随缘变现根身器界,而阿陀那识为阿赖耶识之前身,变现器界这一思想在《深密》中便有提及,说阿陀那识是坚住器识。如说:
“云何善知心生?谓如实知十六行心生起差别,是名善知心生。十六行心生起差别者,一者不可觉知坚住器识生,谓阿陀那识。……”[37]
此中有三与《成唯识》所说赖耶之相相同,即①不可觉知。此即《成唯识》所说的“不可知”,如说:“不可知者,谓此行相极微细故,难可了知,或此所缘内执受境亦微细故,外器世间难测故,名不可知。云何是识取所缘境行相难知?如灭定中不离身识应信为有,然必应许灭定有识,有情摄故如有心时。无想等位当知亦尔。”[38]②坚住。此即《成唯识》说赖耶受熏时四种特性之“坚住性”,如说:“一、坚住性:若法始终一类相续能持习气,乃是所熏;此遮转识及声风等性不坚住,故非所熏……”[39]③器识生。此即《成唯识》所说的赖耶变现器界,如说:“处谓处所,即器世间,是诸有情所依处故。……阿赖耶识因缘力故,自体生时,内变为种及有根身,外变为器,即以所变为自所缘,行相仗(杖)之而得起故。”[40]《成唯识论》所说赖耶之三种特性,其思想来源明显是《解深密经》,即经中所说阿陀那识有不可知、坚住性以及有变现器界之功能。所以《瑜伽论记》对此也解释说:
“一者不可觉知者,赖耶行相难知;坚住相续,名坚住。器识生者,能变能缘外器世界。谓阿陀那识者,此云执持,执持根大及诸法种子。”[41]
由此可知,《深密》所说的阿陀那识乃是指本识而言,决非就是第七末那识。因为在唯识学中,只是说本识具有不可知、坚住、变现器界的功能,而没有说末那识有此功能,所以阿陀那识并非末那识。
(三)执藏义的阿赖耶即末那识
从上所述,可知《深密》所说的阿陀那识并非末那识。而经中又无末那识之名,说意为末那识,此从何可见?笔者认为,《解深密经·心意识相品》中所说的“阿赖耶识”乃是就末那识而言的,如说:
“……亦名阿赖耶识。何以故?由此识于身摄受、藏隐、同安危义故。”[42]
阿赖耶(ālaya)识,新译作藏识。关于此“藏”,在后期唯识学典籍中都说有三种,即能藏、所藏、执藏,而《解深密经》中所说的阿赖耶识,是否就具有此三藏义?笔者认为并不具足三义,只具三义中的“执藏”义。如《瑜伽论记》解释经文时说:
“亦名赖耶,此云爱藏,执受于身,复于身藏隐、同安危故。”[43]
“爱藏”,就是一般所说的末那识“我爱执藏”,也就是三藏义中的“执藏”义。其实,阿赖耶识在初期唯识学经典中,是只有“执藏”一义,并无如后来唯识学者所解释的能、所藏义。此正如窥基法师在《唯识述记》中说:
“阿赖耶者,此翻为藏,藏具三义。……义虽具三,正取唯以执藏为名。”[44]
窥基法师说阿赖耶“正取唯以执藏为名”,正是就初期阿赖耶识而说的。那么,为什么说《深密》的阿赖耶识就是末那识?这可从以下几方面来看:
(一)首先在唯识学的典籍中,说声闻教法也有阿赖耶识,不过与大乘所说的阿赖耶识是有所不同的。认为声闻所说的赖耶,那是如来的密意,不是了义之说。如无著菩萨在《摄大乘论》中说:
“复次,声闻乘中,亦以异门密意已说阿赖耶识。如彼《增壹阿笈摩》说:世间众生爱阿赖耶,乐阿赖耶,欣阿赖耶,喜阿赖耶。为断如是阿赖耶故,说正法时恭敬摄耳,住求解心,法随法行……”[45]
无性菩萨在《摄论释》中说:
“……先总序,如彼《增壹阿笈摩》说者,是说一切有部中说。爱阿赖耶者,此句总说贪著阿赖耶识。乐阿赖耶者,乐现在世阿赖耶。欣阿赖耶者,欣过去世已生阿赖耶识。喜阿赖耶者,喜未来当生阿赖耶识。此性于彼极希愿故,由乐、欣、喜是故总名阿赖耶。”[46]
在我们现在的《增壹阿含经》中,是看不见说爱、乐、欣、喜阿赖耶识的,但我们从无性《释》中可以知道这是“说一切有部”的说法。虽然说有情乐、欣、喜三世阿赖耶识,但总的来说都是爱阿赖耶。此中所说的“爱”,无性说是“贪著”,也就是说有情时时贪著于三世阿赖耶识。那么,说一切有部的阿赖耶识与末那识又有何关系?当知后世唯识学说末那识时时恒审思量,执赖耶为自内我,说明“爱阿赖耶识”即是第七末那识。无性说贪著阿赖耶识,这正好与末那识有四烦恼相应的“贪”相吻合,也与《瑜伽论记》解阿赖耶为“爱藏”完全一致。由此可知,说一切有部的爱、乐、欣、喜阿赖耶识乃是就“执藏”而说的,是指的末那识。
(二)有情将赖耶执为自内我,也就是于三世中爱、乐、欣、喜阿赖耶识,此即是障道因缘,所以《摄论》说要“断(除)如是阿赖耶识”。若说此阿赖耶识便是末那识,为什么又要说爱、乐、欣、喜阿赖耶识?如上所说,此是就末那执藏而说的,也就是执结生相续的本识为我,在《解深密经》中是指一切种子心识的阿陀那识。如经说:
“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暴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47]
佛陀对凡夫和二乘不说一切种子心识的阿陀那识,其原因是此识深、细,微妙难知,“恐彼分别执为我”。此中“恐彼分别执为我”,实际上就是末那识执为自内我,也就是后来所说的“执藏”。(“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也可解为:部派佛教之本识论有“实我”的倾向,以此不说阿陀那识。)
(三)阿赖耶义译为“藏”,其“执藏”一般解说为“末那执阿赖耶为我”,即“藏”指阿赖耶识。此种解说在后来唯识学中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在《解深密经》中“藏”又是什么含义?笔者认为这与后期唯识学还是有一定差距的,我们从《解深密经》对赖耶的解释来看,“摄受藏隐同安危”,此即明显说阿赖耶义译之“藏”是“藏隐”之义。“执藏”一名,这是在后期唯识学中才有的,《深密》中的“执藏”实际上就是“分别执为我”,是叫“执我”,而不叫“执藏”。前者“执我”实际上是指“执阿陀那识为我”;后者“执藏”是指“执阿赖耶识为我”。此即二者之间的差异,这是属于本识论发展史上的问题。《深密》是以阿陀那识为核心,《瑜伽》及以后的唯识学是以阿赖耶识为核心,也就是说后期唯识学的阿赖耶识是对阿陀那识的发展,读者可以参阅拙作《阿陀那识的思想根源及其演变》,文中对此有详细的比较说明,此不赘述。前面说过,《解深密经》中的阿赖耶,也就是“藏”,有“藏隐”之义,这是最初阿赖耶识所具有的含义。但“阿赖耶识”为《瑜伽》及以后唯识学的核心思想,《解深密经》之翻译成汉文,也是在印度唯识学的末期,对阿赖耶识的理解是多少受了中、后期唯识思想的影响,直接将其视为第八识——本识来处理的。如真谛将《解深密经》中解释阿赖耶识的这句经文便译成:
“或说名阿黎耶识。何以故?此本识于身常藏隐同成坏故。”[48]
我们不妨将《深密》这句经文译成汉文的资料全部列出,从而进行一番比较,再进行说明。隋·笈多在世亲《摄论释》中译为:
“或说名阿黎耶,于身藏隐普遍同衰利安否故。”[49]
元魏·菩提流支所译《深密解脱经》说:
“……亦名阿黎耶识。何以故?以彼身中住著故,一体相应故。”[50]
从上面所列译本来看,除菩提流支所译的《深密解脱经》外,其余都是大同小异的。若从阿赖耶识的特性上讲,唐译有三:即①于身摄受;②藏隐;③同安危。陈译和隋译只具后二种,而没有“于身摄受”一义。菩提流支所译的“以彼身中住著故,一体相应故”,实则与唐、陈、隋诸译有很大的出入。“以彼身中住著”,此中“住”当是“藏隐”;“著”是爱著、贪著。“一体相应”当是末那识“若有心位,若无心位”,恒与本识“俱时生起”。由此可见流支所译阿赖耶识乃是就“执藏”义而译的,依笔者之见,是保持了阿赖耶识最为原始含义的一种说法,唐、陈、隋诸译乃是受后来唯识学的影响多有本识的倾向。其实,在唐译中有“于身摄受”一义,学者是解释为“执持根身”的,其原因是赖耶执持根身,并于身中藏隐,与之同安危(成坏)。笔者对此解释,认为是后期唯识学的说法,并非《深密》之本意,其由如下:
阿陀那识义译为执持识,若从《成唯识论》来看,其义有三:即执持种子的“执持义”;执受根身的“执受义”;执取结生相续的“执取义”。[51]很明显,“执持根身”在《深密》中是解释阿陀那识的,说阿赖耶识“于身摄受”是“执持根身”义,似有难解之处。依笔者之见,“于身摄受”乃是指末那识分别赖耶为我,不然,为何《瑜伽论记》要解赖耶为“爱藏”?魏译《深密》又译作“住著”?一般学者认为“于身摄受”之“身”乃是“根身”之义,实则并非如此。如《深密》解阿陀那识时说“于身随逐执持故”,若依经中所述,阿陀那识执持有二,即“有色诸根及所依”和“相名分别言说戏论习气”,也就是根身和种子。若说“于身随逐执持”之“身”是指“根身”,那么也就是说阿陀那识只是执持根身,而不执持种子。所以笔者认为,此处之“身”,乃是“有情”之义,也就是说阿陀那识是有情结生相续的主体,随逐有情死此生彼,而执持其根身和种子。相反,说阿赖耶识“于身摄受”,此中之“身”也并非是“根身”,而是指阿陀那识。根身为阿陀那识之所执持,而且阿陀那识也是有情结生相续的主体,有情不了此识行相,(末那识)即摄受此识为我,此即是《瑜伽论记》将其解为“爱藏”的原因。末那识执本识为我,其行相隐微,潜藏于有情身中,故称之为“藏隐”。末那即执本识为我,则与本识是“一体相应”,于过去、现在、未来及欲、色、无色三界中都是与本识相应俱时而起。阿陀那识是有情根身的执持者,若阿陀那识舍去对身的执持,那么根身即要坏烂,即通常所说的“死”,亦即经中所说的“危”;执持根身则有情得“生”,亦即经中所说的“安”。“同安危故”,也就是说末那识与阿陀那识相应俱时生起,阿陀那识舍根身或执持根身,末那识亦得与阿陀那于有情身或舍或住,此即是经中所说的“同安危义”。由此可知,《深密》说阿赖耶识“于身摄受、藏隐、同安危义故”,并非是指本识,乃是指转识的第七末那识。
通过上面的论述,可知意——末那识是由“认识论”开出的,是依意根建立的,在《深密》中的“意”是指执藏义的“阿赖耶识”,并不是如部分学者所说的“意”是指“阿陀那识”。
注:
[34]《瑜伽师地论记》卷二○之下,《大正藏》册42,页773下
[35] 陈译《摄大乘论释》卷一,《大正藏》册31,页158上
[36] 印顺《以佛法研究佛法》,页364,(台北)正闻出版社,1992年2月修订1版
[37]《解深密经》卷三,《大正藏》册16,页702中
[38]《成唯识论》卷二,《大正藏》册31,页11中
[39]《成唯识论》卷二,《大正藏》册31,页9下
[40]《成唯识论》卷二,《大正藏》册31,页10上
[41]《瑜伽师地论记》卷二○之下,《大正藏》册42,页782下
[42]《解深密经》卷一,《大正藏》册16,页692中
[43]《瑜伽师地论记》卷二○之下,《大正藏》册42,页773下
[44]《成唯识论述记》卷二末,《大正藏》册43,页301上
[45]《摄大乘论本》卷上,《大正藏》册31,页134上
[46] 无性《摄大乘论释》卷二,《大正藏》册31,页386上
[47] 《解深密经》卷一,此颂《大正藏》(册16,页692下)原作“阿陀那识甚深细,我于凡愚不开演。一切种子如瀑流,恐彼分别执为我。”现依金陵本改。
[48] 陈译《摄大乘论释》卷一,《大正藏》册31,页157中
[49] 隋译《摄大乘论释论》卷一,《大正藏》册31,页273下
[50]《深密解脱经》卷一,《大正藏》册16,页669上
[51]《成唯识论》卷三,《大正藏》册31,页14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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