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言生:经典颂古 第二章 公案颂古与不二法门 六、打通圣凡
吴言生:经典颂古 第二章 公案颂古与不二法门 六、打通圣凡
[台湾]东大图书公司,《经典颂古》,2002年11月初版
第110—120页
每个参禅者都追求开悟,都想超凡入圣。但如果只是一味住于圣境,而缺乏转身一路,由圣入凡,就缺乏利他行,不能悲智双运,这是禅宗的大忌。禅宗有不少公案,就是为了打通圣凡的隔碍,而使人获得圣凡一如的体验。《碧岩录》第33则“资福圆相”:
陈操尚书看资福,福见来便画一圆相。操云:“弟子恁么来,早是不着便,何况更画一圆相。”福便掩却方丈门。雪窦云:“陈操只具一只眼。”
陈操与裴休、李翱是同时代人,有一定的禅学修养。一次他去参见资福,资福是沩仰宗杰出的禅师,平常喜欢以境接人。他见陈操来到,便画了一个圆相,以这种门派相传的姿态作为招待。陈操自以为是一个懂得机用的人,便说:“我这一来,若以真空无相的禅法而言,一切都是多余的,你这样款待我,实在是不敢当。”陈操的话,看似通达透彻,实则缺乏日常生活中的机用,充分流露了得意洋洋的“表悟”心境。资福认为这种态度是未曾有过深刻的修行,觉得非常失望,便关起房门,这是提醒陈操自省过错的又一次款待。雪窦说:“陈操只具一只眼。”所谓一只眼,即是指陈操只具备自觉(向上门)的一只眼睛,而缺乏觉他(向下门)的慧眼。因为陈操不知一圆相就是自他不二主客圆融的大智(自利)和大悲(利他)的象征(参《一日一禅》第162页)。 雪窦颂云:
团团珠绕玉珊珊,马载驴驮上铁船。
分付海山无事客,钓鳌时下一圈孪。
“团团珠绕玉珊珊,马载驴驮上铁船。”此二句描摹圆相。“团团”状圆相形状之圆满;“珠绕”状圆相质地之美丽,“玉珊珊”状圆相音声之清脆悦耳。七字丹青妙笔,将圆相刻画得维妙维肖。次句以马载驴驮写圆相数目之多,形体之大,分量之沉。因为这些圆相要被驮到飘浮在海面上“铁船”上,自然不是当作一般的用途。
“分付海山无事客,钓鳌时下一圈孪。”两句承上,说一般的参禅者承受不起这圆相,不值得分付,须是将它托付给海上仙山中的无事高人。只有违情顺境、佛陀祖师都奈何不了的洒脱无事之人,才能承当得起;胸中存有纤毫的凡情圣念,就难以承当。暗示陈操是沉溺于圣境之人,消受不起资福送给他的圆相。
此诗前二句形象地描绘出圆相之美,以及圆相的奇特作用,指出必须是不住圣境、圣凡一如之人,才能担当承受。后二句说只有胸次洒落的无事禅客,才能用圆相钓到大根利器的禅门龙象,否则就会钓鲸不成只得蛙,事与愿违。
表达不居圣境、圣凡一如之禅悟体验的,还有“保福妙峰顶”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3则:
保福、长庆游山次,福以手指云:“只这里便是妙峰顶。”庆云:“是则是,可惜许。”后举似镜清,清云:“若不是孙公,便见髑髅遍野。”
保福、长庆、镜清,都是雪峰的法嗣,同得同证,同见同闻。保福“只这里便是妙峰顶”,意在勘验长庆,长庆回答:“是即是,可惜许。”后来长庆将游山对答告诉给镜清,镜清说:“如果不是长庆,其他的人必然会陷入见地偏枯、枯木寒岩的境界,满山遍野所见到的都是髑髅。”妙高峰顶是善财童子参访求道的第一站,也就是德云比丘所住的山。对镜清的证悟,保福、长庆的机用,雪窦的诗吟颂得非常明白:
妙峰孤顶草离离,拈得分明付与谁。
不是孙公辨端的,髑髅著地几人知。
“妙峰孤顶草离离”,表面写游山景色,实则以草象征见取。诗意说如果在草里转来转去,就落于见取,沉溺于对圣境的执着,便永无了悟之期。“拈得分明付与谁”,颂保福“只这里便是妙峰顶”,意为保福指山说这里分明就是妙高峰顶。他到底要把这种沉溺于圣境的见解交付给什么人?
“不是孙公辨端的,髑髅着地几人知?”两句化用镜清的话,说如果不是长庆(俗姓孙)说出“是则是,可惜许”的话,就会髑髅遍地。妙高峰顶代表着平等一如及真空无相的禅悟。它虽然美好,但如果以此为满足,那就是死水顽空般的枯禅,正是髑髅遍野的境象。必须将真空无相转为真空妙有,为普度众生而发挥机用(参《一日一禅》第234页)。 长庆的话,表现了悲智双运的禅者,不留恋妙高峰顶的景色,从悟境转身、入廛垂手的禅者悲怀。
此诗前二句看似对当时情景的重现,实则暗示保福落于见取之草,溺于圣境。后二句说如果不是长庆深辨其意,禅者便会高踞在了悟的妙高峰顶,只知自利而不能利他,停留在圣境而缺乏转身一路,丧失禅悟慧命。因此它看似对公案情景的客观再现,实则皮里阳秋,表达了作者透彻的禅悟体验。雪窦认同长庆、镜清的观点,而对保福的话不以为然,诗中对保福“只这是妙峰顶”的沾沾自喜高推圣境之心予以批评,借助“草离离”暗示出保福已落于见取之草。“草离离”既是实景描绘,又是见取的象征,不即不离,不粘不脱。后二句化用镜清语,全同己出,口吻、神情皆与镜清合而为一。诗与公案珠联璧合。
表达打通圣凡之禅悟体验的,有“莲花拄杖”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5则:
莲花峰庵主,拈拄杖示众云:“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众无语。自代云:“为他途路不得力。”复云:“毕竟如何?”又自代云:“++栗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
莲花峰庵主宋初在天台莲花峰住庵修行,才见僧来,便拈拄杖问:“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因为无人能答,便自己代答道:“只因路途不得力。”拄杖子是禅僧随身常携之物,为什么说路途中不得力?这是因为金屑虽贵,落眼成翳,禅者开悟之后,不可停留于悟境。莲花庵主见无人领会自己的意旨,再问:“究竟应该怎么样?”众人仍旧不解,庵主只好再一次代答说:“++栗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可谓句中有眼,言外有意——“‘到此’的‘此’,即平等一如之悟的正当中,之所以不停住,是因为要到差别的路上去,此时不再需要拄杖的帮助,自身已有足够的力量了,所以把应该直握的拄杖横扛着,不管谁怎么说,都要直冲千峰万峰(差别的十字街头)而入。”(《一日一禅》第255页) 雪窦深知莲花庵主的意旨,根据“直入千峰万峰去始得”这句话,吟颂说:
眼里尘沙耳里土,千峰万峰不肯住。
落花流水太茫茫,剔起眉毛何处去?
“眼里尘沙耳里土,千峰万峰不肯住。”此句颂莲花庵主的悟境。上绝外物攀援,下绝自己身心,二六时中如痴似愚,灰头土面地化导众生。在学道初期,涤尘除妄,眼里着不得沙,耳里着不得水。等参禅到了一定的阶段后,这种情况就完全改观。参禅者心性圆熟,成为一个生铁铸就的汉子,不论是恶境界还是奇特境界,都如梦幻一般,泯除了一切相对的意识,眼里着得须弥山,耳里着得大海水。但到了这个地步,切忌沉溺在枯木死灰中,必须有转身的出路才行。悟者入廛垂手,不居圣境,祖佛言教全无用处,高挂钵囊,横担拄杖,直向千峰万峰而去。
“落花流水太茫茫”,落英缤纷,流水涓涓。习习清风将圣解之花从了悟的枝头吹谢,泉水也不留恋在山的清洁,而潺潺地流向尘世。落花随流水,迤逦到人间。“剔起眉毛何处去?”高扬起眉毛的禅者,到底要向什么地方去?雪窦没有点明,将想像的空间、禅悟的机会留给了读者。
此诗首句用具有大乘菩萨精神的灰头土面意象,写悟道者不粘着于悟境,在十字街头入泥入水地化导众生,承受一切顺逆是非境界,形象生动,给人以鲜明而强烈的感受。次句“千峰万峰不肯住”,句式极其特殊,意为:(直入)千峰万峰,不肯住(于圣境)。但它还可以包含这样的意思:(连)千峰万峰(也)不肯住,即具有超越(千峰万峰是对圣境的超越)之超越(对千峰万峰的超越)的质性,这便是度人而无度人心、功德而无功德念的金刚般若,这个境界,是脱落了一切意识的澄明之境,绝非言语所能形容,因此雪窦以“何处去”的疑问结束全诗,留下了不尽的回味空间。
表达不住圣境禅悟体验的,还有“长沙游山”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36则:
长沙一日游山,归至门首,首座问:“和尚什么处去来?”沙云:“游山来。”首座云:“到什么处来?”沙云:“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座云:“大似春意。”沙云:“也胜秋露滴芙蕖。”
长沙机锋敏捷,与赵州同时。既有深厚的佛教修养,又有凌厉的禅门机用。既是“游山”,首座却问他“什么处去来”,实则藉游山的感受喻指禅悟体验,叩问长沙修行达到了什么境界。长沙心明如镜,毫不粘着地依游山之问作答说:“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神采悠悠,已入游戏三昧。“盖始随芳草去,显示天地之自然悠哉,无丝毫之道理计较;逐落花而回,显示住于无所住处,去来任运。又首座以‘大似春意’一语,谓景岑只是追随春意而已。景岑答以‘也胜秋露滴芙蕖’,谓己已超越秋露滴芙蕖之枯淡而受用洋洋之春风。”雪窦颂云:
大地绝纤埃,何人眼不开。
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
羸鹤翘寒木,狂猿啸古台。
长沙无限意,咄!
“大地绝纤埃,何人眼不开。”自性清净,了无纤埃,周遍一切。对于彻悟之人来说,黄花悉般若,翠竹皆真如,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山河大地无不显露着清净的自性。真正证得了这种境界,何人般若之眼不开?
“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两句拈用长沙景岑的原句。已经彻悟的禅者,具有慧眼,能由凡入圣,由色界悟入空界,故“始随芳草去”,如游人登山,随芳草而到孤峰顶上(最高的禅境),“又逐落花回”,于已证已得以后,不居于圣位而沉空滞寂,如游人随着落花而重返人间,发机起用。这是长沙、雪窦所到的境界。
“羸鹤翘寒木,狂猿啸古台。”两句从反面形容出某些参禅者的失落。能寂而不能动,不能回机起用之人,往往枯坐蒲团,好似羸瘦的孤鹤翘栖在寒木的枯枝;缺乏转身一路的人,耽溺于枯寂之境,如狂猿觅果,呼啸叫跳于了无生机的古台之上,而辜负了长沙之语的深意。长沙意在使人由色界证入空界,再由圣位重返凡俗。
“长沙无限意,咄!”雪窦吟到这里,忽然觉得泄露了太多的天机,恍然如梦方醒,便蓦地铲却,陡下一“咄”,结束全诗。而圆悟在评唱这则公案时,则续上“掘地更深埋”一句,认为本则公案,如宝物掘地深埋,而不轻易为人所知。
雪窦将本则公案吟颂得很巧妙,称得上是一首音韵优美、形式整饬的律诗,这与公案本身有“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这样清丽如画的诗句有关。雪窦在首联描摹出纤尘不立的澄明之境,以“何人眼不开”唤醒参禅者开启慧眼。颔联则直接用长沙语入诗,对它的具体寓意则只字不提,以引导读者对它的本身进行涵咏回味。颈联描写出一副枯瘠荒寒的境象,暗示住于圣境、溺于空境之人的枯寒面貌与冷寂心境。尾联随说随扫,对颈联泄露的消息予以铲除。虽然颈联只是侧面暗示,并没有明说,但雪窦仍觉得泄露得太多,所以用一个自我责备的“咄”字结束全诗,力挽千钧,有香象渡河截断众流的气势。此诗本来是一首对偶精妙、韵律严整的律诗,充分体现了作者高超的古典诗歌修养,但在最后一句,雪窦故意破除句法,用一字收束全诗,表现了作者精于格律而又破除格律的洒脱风致。
表达拂除圣念的,还有“国师十身调御”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99则:
肃宗帝问忠国师:“如何是十身调御?”国师云:“檀越踏毗卢顶上行。”帝云:“寡人不会。”国师云:“莫认自己清净法身。”
十身即将佛德分成十项来看,调御是佛的十号之一,肃宗之问的意思犹如“佛是什么?”这是自恃肤浅的见解,在问佛的口气中,大有“朕即是佛”的傲慢。国师在回答时,入泥入水,落草求人,说如果想明白这个问题,必须向毗卢顶上行始得。肃宗不解,国师更添蛇足说“莫认自己清净法身”。法身虚凝,灵明寂照,教家以清净法身为极则,国师却不教人执着,这是因为“认着依前还不是”。雪窦颂云:
一国之师亦强名,南阳独许振嘉声。
大唐扶得真天子,曾踏毗卢顶上行。
铁锤击碎黄金骨,天地之间更何物。
三千刹海夜沉沉,不知谁入苍龙窟?
“一国之师亦强名,南阳独许振嘉声。”雪窦指出,至人无名,所谓“国师”只不过是勉强安立的名号。在国师之中,善于接化学人的,以南阳国师最为老成。“大唐扶得真天子,曾踏毗卢顶上行。”意为必须向毗卢顶上行,才能见到这“十身调御”。但有了法身的观念,则又成执着,因此雪窦运用金刚般若随说随扫,说国师的作略是“铁锤击碎黄金骨,天地之间更何物”,将肃宗珍贵得如黄金骨的清净法身观念一锤击碎,直得净裸裸赤洒洒,更无一物可得,扫到无可扫,方是本来心,方是本地风光。此时一似“三千刹海夜沉沉”,三千大千世界香水海中有无边刹,一刹有一海,正当夜静更深时,天地澄澈,不可凑泊。如果闭目合眼来理会,正堕在毒海里。必须有进入苍龙窟宅探取骊珠的机用,才是活的法身。末句“不知谁入苍龙窟”,表现出不执着清净法身、月明帘下转身、荆棘丛中投足的大机大用和慈悲情怀。
此诗首二句从破除国师的名相入手,烘托出南阳国师不恋浮名的超逸僧格。三四句重现公案情景,并指出这是国师对肃宗的特殊接引。五六句点明国师之语的主旨,是为了粉碎肃宗法身尊贵的意念。末二句晕染出一幅广袤无垠、阒寂宁谧的情境,并暗示对此情境也不可执着,而要月明帘下转身出,荆棘丛中下脚行。此诗将公案奥义抉发无遗,并以形象的画面,拓展了公案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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