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与古代士大夫的生活
一提起佛教,许多人下意识里会出现“消极”“悲观厌世”等词语,这实在是一种片面的认识,因为佛教公开提倡和追求的是智慧、和合、忍让、慈悲。佛教流传在中国的两千年里,对社会的各个层面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与士大夫生活的关系,就非常值得关注和探讨。
佛教势力由三个层次构成:佛教僧团、居士群体、普通佛教信众。而古代居士佛教的主体成员是士大夫。中国本土文化重伦理道德建构而缺乏心性义理之学,佛教则填补了这个不足。在我国占据主流的大乘佛教又消泯了在家与出家、入世与出世的界限,《维摩经》中拥有至高佛学修养的维摩诘就是一位在家的居士,而中国佛教造像中的菩萨像也均为世俗装束。大乘佛教很符合士大夫的精神需求,它的般若学、心性论等观念逐渐获得士大夫们的喜爱,“佛教之东,适值吾国思想凋敝之后。当此之时,学者见之,如饥者之得食,渴者之得饮”(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与下层佛教信众幻想借助他力、带有一定盲目性的功利性信仰不同,士大夫近佛、学佛更偏重于思想和智慧,更多一些文化使命感。
魏晋时期,“天下多故,名 士 少 有 全 者”(《晋书》),政治环境的严酷、儒家哲学的衰败,遂使名士学佛蔚为风气,如王导、谢安、郗超、王羲之、谢灵运等人,都与僧侣交游,或执弟子之礼。特别在唐代南宗禅产生并壮大之后,禅宗顿悟成佛的低门槛,重智轻悲、任运自然的生活理想,愈加引发了士大夫们的兴趣。中唐王维是士大夫信奉佛教的典型,其《叹白发》诗曰:“人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经历了丧妻、被安禄山叛军授予伪官等挫折之后,他依赖于佛教的慰藉,过着做官与坐禅两不误的生活。至宋代,伴随着禅宗的繁盛,士大夫参禅已是普遍现象,他们逞辩才、斗机锋,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
唐代以降,士大夫鲜有不受佛禅影响者。以著名反佛斗士韩愈为例,他看到了佞佛行为给社会伦理、国家经济带来的危害,所以向唐宪宗上《论佛骨表》,建议将佛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他差点因此事被杀掉,但被贬为潮州刺史后,却与大颠、秀禅师等至少十余位僧人交往,在《与大颠师书》中对大颠也颇多溢美之辞。所以北宋周敦颐曾讥讽说:“退之自谓如夫子,原道深排释老非。不识大颠何似者,数书珍重更留衣。”(《按部至潮州题大颠堂壁》)作为一个官员身处公共角色,与作为一个文人身处闲适之境,心灵的需要自然不会相同。对于佛禅的心性之学、对禅家潇洒的生活方式,韩愈还是很难抗拒的。历代统治者大多对儒释道思想采取兼收并蓄的态度,汲取不同的精神养料为我所用也是士大夫基本的生存理念。南齐士人张融临终要求入殓时“左手执《孝经》《老子》,右手执《小品》《法华经》”。苏轼《祭龙井辩才文》中说:“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相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儒家的进取之志与道、禅的超然洒脱之心相融相洽,使他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平和、乐观,所以才会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的快意吟唱。有些士大夫痴迷佛教出世的一面,进而悲观颓废、逃避人生义务,如此就脱离了社会进步的方向。
佛教给予士大夫的不仅有超逸的处世态度,也有无私无畏的精神境界。突出自性的禅宗激发人自立自强,以佛禅心性论为主导,就会促生不惜牺牲的精神、不畏强权的坚定信念。再加上禅家讲随缘任运、处处是禅,那么又何必逃避社会责任呢?所以宋代大慧宗杲禅师就提倡以“忠义之心”入世,欲激励人们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很多士大夫因此与之交游。明末黄端伯是崇祯年进士,平素精修禅学,在清兵破南京城后面对威逼利诱不降被杀,他曾作偈曰:“觌面绝商量,独露金刚王。若问安生处,刀山是道场。”清末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有深厚佛学修养,他也是怀着佛教舍身救世的无畏精神慷慨赴死的。
佛教使士大夫文艺生活的内容与形式都发生了许多变化,文学艺术的各种体裁,如诗歌、小说、戏曲、绘画、书法、雕塑等,无不深深地打上了佛禅的烙印。这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丰富了文学语汇,汉语中慧眼、吉祥、功德、金刚、烦恼、菩提、清凉、智慧、悲观、因果、境界、未来、刹那等大量常用词语都是来自佛教的;丰富了文艺表现的内容,提供了人物传说、佛经故事等无数生动素材;丰富了文艺形式和文艺题材,如作为格律诗基础的诗歌音韵问题是沈约、周颙受佛经翻译的启示发现的,如王维的禅家情趣促成了水墨画的发展;丰富了文艺的价值观、开拓了文艺的表现境界,如士大夫们在作品中引入了浮世虚幻、因果报应等思想。
士大夫与佛教的关系是一个渗入生活深层的哲学问题和文化问题。佛教中国化的进程一直是与士大夫联系在一起的。早在魏晋时代,士大夫们以练达的老庄之学的修养,促进了早期汉地佛教教义的形成,佛教般若学的兴盛也与士大夫的兴趣爱好直接相关;初唐时宗室子弟李通玄著《新华严论》,提倡个体的自觉、自信,对禅宗理论体系颇有贡献;安史之乱后,众多士大夫的参与为南宗禅增添了文人的气质,他们越来越多地将儒、道等传统文化带进禅林,加速了佛教的本土化……伴随着佛教中国化同时进行的,是中国本土信仰在佛禅助力下的改造和提升,一个突出的标志是程朱理学的出现。虽然理学家们对佛教多有批评之语,但理学中佛教的影子是极为明显的,如理学的核心命题“理一分殊”就源自华严宗,朱熹论“心”也深受佛教“如来藏自性清静心”的启示。佛教的精华被理学吸纳,说明它已经融入了中国主流文化。明代王守仁“致良知”的心学更是全面引入了禅家思维方式,突出主体的作用,所以其后学刘宗周说:“阳明子,人或以为近乎禅。”
佛教改变了士大夫的生活,士大夫也改变了佛教的性质与命运。回首佛教与士大夫相互影响的历程,反思其经验教训,对今天的民族文化建设,对增加大众文化修养、提高国民素质,都有积极的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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