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脚下谈儒论教

　　泰山脚下谈儒论教

　　□ 杨凤岗

　　对于泰山和孔子，我一直怀有景仰之情，恰如司马迁所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往，然心向往之。” 虽然我的家乡与山东临界，但是直到2006年我才飞越太平洋，第一次踏上齐鲁大地，终于有机会参访了“一山一水一圣人”。而此行最令我诧异的事情之一，则是山东省内的一些中青年学者对于儒教问题的强烈关注。

　　此行原本是应山东大学哲学和社会发展学院傅有德教授的邀请和安排、为研究生讲授宗教社会学课程。“泰山学者”傅有德是哲学教授，身兼宗教学系系主任，他所创办和领导的犹太教与跨宗教研究中心（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勇于创新，广揽人才，稳健发展，成果丰硕。跟这位犹太教和西方哲学专家见面，没想到首先谈起的学术话题竟会是儒教问题。

　　那是5月中旬，我从美国经东京到北京，在北京机场现买机票直奔济南，下了飞机已经是晚上9点，赶到宾馆时，傅有德教授已经等候多时。简单饭菜送上来之后，话题一下就扯到了儒教问题。虽然对于上个世纪80年代儒教是宗教的讨论我有所留意，知道任继愈先生为了批判儒家而坚称儒家是宗教，也看过旅加华人学者秦家懿对于那场讨论的局外人评述，但我没有意识到这场讨论在21世纪已经悄然发生了重大转向。初到济南的首次交谈虽然出乎意料，但温文尔雅的傅有德提出问题的方式很温和，因此并未立即引起我的特别注意。

　　不久，一位朋友邀请和安排我到山东省社会科学院访问和座谈。应主持人的要求，我介绍了本人所做过的两个宗教社会学研究课题，一是北美华人基督徒研究，一是中国市场经济转型中的基督徒伦理研究。因为我很想了解在座各位学者在做什么，因此，简单扼要地介绍之后，很快把话题转给他人。没想到，一位年轻学者劈头就问：“听说你反对儒教是宗教？为什么？”语调中显然带着一股情绪。问题来的唐突，而且我不记得自己以前做过有关儒教的这种表述。我简单地回应说：“对于这个问题我尚未仔细思考，如果一定要谈，我的看法或许可以这样表达：Confucianism is religion, but is not a religion（儒教是宗教，但不是一个宗教）。我的意思是说，儒教具有宗教因素，西方的比较宗教学也会提到儒教，但是，儒教跟其他宗教不同，它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宗教，因为它一无教会，二无神职人员。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佛教徒、道教徒，甚至是基督徒，都会认同儒教。”几位青年学者辩称：“是否是宗教，不能仅凭西方的标准来定”。我回应说，这并不是简单的西方标准或者东方标准的问题，而是涉及到对于宗教的学术定义和制度定义问题。接下来的会上和会下讨论，我努力了解现在人们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而且颇带情绪？这成为我2006年中国之行的关注重点之一，后来有过多次参与性观察和访谈，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其实，作为一个宗教社会学学者，我们的研究不必囿于某个定义。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的一个新的研究课题是访谈有宗教信仰的商人企业家，其中也包括了儒商。然而，在山东住了一个多月，多方打听和联络，却没能找到一位儒商。后来虽然也竭力争取，但最终采访到的儒商仍然是寥寥无几。看来，在今日中国，儒教学者虽渐多，儒家商人却难寻。

　　同样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主张儒教应该是宗教的年轻学者和一些老年学者虽然共处一个社会科学院，却似乎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或时代。就在这个座谈会上，一位老研究员，据介绍是学院里对宗教问题最有思考的人，而且有一部相关论著。他简要介绍了一下他的观点，原来他把信仰在人类社会中的发展区分为3个阶段：原始信仰、宗教信仰、哲学信仰。他认为宗教信仰阶段已经过时，必将过时，取而代之的是哲学信仰，包括资产阶级的理性主义信仰和无产阶级的共产主义信仰。没想到，奥古斯特·孔德19世纪提出的观点被他翻出来当成创新思想了。孔德之后发展起来的宗教社会学，早已把这种观点抛弃了，因为那不过是书斋中关起门来的虚构幻想。老先生坚持说：“那些宗教信仰不可能再有人信的”。我说：“发达国家，比如美国，虽然科技发达、教育普及，但是仍然还是有很多人有宗教信仰的”。老先生起身要走，又转回头来，愤愤地撂下一句话：“那样的信仰遭到政府的取缔镇压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不由得想到Peter Berger （伯格或贝格尔）。伯格本来在上个世纪60年代系统论证了世俗化的必然性，即宗教随着现代化的发展必将走向衰亡，但是到了90年代，面对宗教持续兴盛的事实，他勇于承认以前的理论错了，而且从此他还反复多次地讲，世俗化不是必然趋势。在我看来，这才是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