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佛教与儒道思想探析
长安佛教与儒道思想探析
黄德昌
一、“因风易行”——儒道弘佛
道安(公元312年——公元385年),中国佛教史上著名高僧,虽然他仅在长安生活七年,但却是长安佛教杰出的代表人物。他出身于一个儒学世家,“家世英儒”(《高僧传·晋长安五级寺释道安》),自幼受到良好教育,“七岁读书,再览能诵,乡邻嗟异”(同上),有深厚的儒学功底,出家之后,神智聪敏,读经过目不忘,讲经“挫锐解纷,行有余力”,受到僧俗人士敬重,享有“漆道人,惊四邻”的美誉,被佛教界呼之为“东方圣人”。他博闻强识,“外涉群书,善为文章”,既受东晋君臣、名士的推崇,又受前秦国君苻坚的器重,称赞他“道德可尊,朕以天下不易”,并勅命“学士内外有疑,皆师于安”,在长安有“学不师安,义不中难”的口碑。道安一生,孜孜不倦,弘扬佛法,他师事佛图澄,研禅学,讲般若,译佛经,撰经录,创宗派,堪称长安佛教,乃至整个中国佛教的巨匠。他目睹中土玄风放浪,为了使由天竺东传之佛法,更好在神州大地广布,他善巧化诱,广设方便之门,以“儒道为一”的玄学阐弘佛法,创立“本无宗”,以玄解佛。他的弟子慧远在讲经时,“引《庄子》义为连类,于惑者晓然”受到道安赞赏,“是后安公特听慧远不废俗书”(《高僧传·慧远传》)。道安在《鼻奈耶序》中明确宣称:“以斯邦人庄、老教行,与《方等经》兼忘相似,故因风易行也”(《大正藏》第42卷,第851页),这就为“本无宗”的以玄解佛,提供了学术和国情的依据。道安所创立的“本无宗”,堪称是早期长安佛教以玄解佛,援玄入佛的上乘佳作。道安的“本无”宗妙旨,言简意赅,在不少佛教典籍中均有记载:
什师未至,长安本有三家义。一者释道安明本无义,谓无在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末有,若宅心本无,则异想便息……。详此意,安公明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
(吉藏《中观论疏》,《大正藏》卷42)
(昙济)著七宗论,第一本无宗曰: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故方等深经,皆备明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于元气陶化,则群象禀形,形虽资化,权化之本,出于自然,自然自尔,岂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无在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故谓本无,非谓虚豁中,能生万有也。夫人之所滞,滞在末有,宅心本无,则斯累豁也。夫崇本可以息末者,盖此之谓也。
(《续藏经》第2编乙,第7套,第1册,第9页)
吉藏、昙济对“本无宗”思想的概括,文句略有出入,但基本义旨却是一致的。他们都认为,道安的“本无宗”,其核心要义是“无在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末有,若宅心本无,则异想便息”,或“则斯累豁矣”。概而言之,万事万物变化之前,“无”为本体或依据,而“空”则是有形有象事物的始原。“无”或“空”是“本”,是“始”,“群象”、“元化”、“众形”为末、为有。不明佛法真谛的众生,舍本逐末,执著末有,产生异想、烦恼、牵累,如果修习佛法,“宅心本无”,那么就可消除一切烦恼,这就是“崇本可以息末”的涵义和归宿。吉藏、昙济对“本无宗”思想的总结、归纳,运用了许多玄学的概念和命题,既有王弼“以无为本”、“崇本息末”的“正始之音”,又有郭象“物之生也,莫不块然自生”,“自尔”的“独化”玄旨。令人顿生“本无宗”仿佛是“贵无论”、“独化论”在佛门的折射或反映,或者被认为是玄学化的佛学。细心推敲,并非如此。探讨“本无宗”的般若思想,是“因风易行”的佛学,拟或是玄学化的佛学,关键在于“本无”的准确涵义。吉藏将“本无”理解为“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即宇宙万事万物及其现象,皆是因缘和合而成,本无自性,故为空寂,用般若中道观阐释“本无”。在此处,作为“万化之前”的“无”,只是指“众形之始”的“空”,即“本性空寂”之意,而非玄学所指的产生万物,又支配万物而独立存在的“无”。而昙济所理解的“本无”,不是“无”中生“有”的“无”,“非谓虚豁中能生万有也”,而是指“权化之本,出于自然,自然自尔”,没有造物主,这同郭象“独化”论是一致的。他进一步强调,“宅心本无”,是指心性空寂,不执滞虚幻之“末有”,这就是“崇本息末”,实质上是以玄学词句,妙解般若圣道。道安的“本无宗”虽然借用了不少《周易》、《老子》、《庄子》的名言与命题,但并没有将“本无”视为先于万物、创生万物的独立实体而加以执著和推崇,而是反对将“本无”执为实有而不弃,他在《大十二门经序》中说:
夫淫息存乎解色,不系防闲也。有绝存乎解形,不系念空也。色解则治容不能缚,形解则无色不能滞。不缚者,虽天魔玉颜,窈窕艳姿,莫足倾之之谓固也。不滞者,虽游空无识,泊然永寿,莫足碍之之谓真也。何者?执古以御有,心妙以了色,虽群居如刍灵,泥洹犹如幻,岂多制形而重无色哉?是故圣人以四禅防淫,淫无遗焉;以四空灭有,有无现焉。淫有之息,要在明乎万形之未始有,百化犹逆旅也。怨憾之兴,兴于此彼。此彼既兴,遂成仇敌。仇敌适成,勃然赫怒。赫怒已发,无所不至。至不可至,神幽想狱。乃毒乃辛,欣之甘之。是以如来训之以等,等所难等,何往不等?等心既富,怨本息矣。岂非为之乎未有,图难于其易者乎?
(《出三藏记集》卷六)
道安在这段《序》文中,因顺王弼《老子注》之玄风,直接引用《老子》一书之辞句、章节,如“执古以御有”,见《老子》十四章“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图难于其易”,见《老子》六十三章“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夫淫息存乎解色,不系防闲也”,其句型见王弼《老子指略》:“息淫在乎去华,不在滋章”。道安在文中屡现老庄、玄学的辞句,但并非沿袭道家、玄学思想的陈迹,而是运用般若思想加以整合,换言之,并非般若玄学化,而是乘激荡之玄风,使般若之音远扬。他在《序》文,明确指出,“淫息”,“有绝”,关键不在于“防闲”,“念空”,即外在的防范和思虑上念空不止,而是洞晓“色”,“形”本为缘起性空,虚幻不实之物,不加执著,这就去掉一切束缚,不受外境之诱惑。要熄灭“淫有”,必须领悟“万物之未始有,百化犹逆旅”,以四禅防淫,以四空灭有,不要将虚幻之物视为实有而分彼此,这就不会产生仇敌而起怨恨之心,否则就会“勃然赫怒”,陷入“乃毒乃辛”的痛苦深渊。要谨遵如来教化,将“难等”之事视为一等,“等心既富,怨本息矣”。道安主张“解色”,“解形”,“心妙以了色”,但不将“本无”或“空”执为实有,而应当“虽游空无识”,即以“性空”之理而“解色”,但无“性空”之识念而住心,甚至视“泥洹犹如幻”,这同《大明度经》所说的“泥洹皆空,俱无所有”,以至“一切皆本无,亦复无本无,等无异于真法中无本,诸法无本,无过去未来现在,如来亦尔,是为真本无”(《大正藏》第8卷,第494页)的般若性空妙旨是一脉相承的,并没有因乘玄风传教而背离般若大义。道安所倡导的“本无”,与般若所言的“法身”、“真际”是同等序列的概念,“法身者,一也,常静也,有无均净……真际者,无所著也。泊然不动,湛尔玄齐,无为也,无不为也。万法有为,而此法渊默,故曰:无所有者,是法之真也”(《大正藏》第55卷,第48页《合放光光赞略解序》)。道安认为,“法身”常静,“有无均净”,即不执有不念空之义;他认为“真际”是“无所著”,“无为而无不为”,就其体性而言,是“无为”,就其作用而言,是“无不为”,但无论是“无为”或“无不为”,都属“无所有者”,即体空、用空,无所不空、“空”也是“空”。这种观念,同般若性空,无任何执著的理念是契然相合,妙成一体的。一言以蔽之,道安的般若学,虽以“本无”为宗,并借玄风以开示僧俗信众,但反对“格义”之法,“安曰:先旧格义,于理多违”(《高僧传·道安传》),他明确指出,简单援引中国儒道文化的名词、概念、范畴、命题,去附会印度佛教义理,是杆格不通,只有将儒道文化的名言、命题,给予般若学的阐释,或注入般若学的内容、精髓,才能使般若学乘儒道之风而广布中州大地。
二、“洪论第一”——儒道合佛
僧肇(公元384年——公元414年),是东晋时期长安佛教中最有影响、最有声望的一代名僧,鸠摩罗什的高足弟子。他出身贫寒,以佣书为业,常帮助他人抄书,乘机“乃历观经史,备尽坟典。志好玄微,每以《老》《庄》为心要。尝读《老子道德章》,乃叹曰:‘美则美矣。然期栖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后见旧《维摩经》,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因此出家,学善《方等》,兼通三藏。及在冠年,名振关辅(《高僧传》卷七,《僧肇传》)。他自幼浸润于儒道思想,尤其喜好《庄》、《老》,出家之后,撰写《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涅槃无名论》等文,既广引印度大乘般若空宗的佛典,又旁征博引儒道经籍,并使之佛学化,从而竭力弘扬大乘般若空宗的中道观,受到僧俗人士的赞誉和好评。其师鸠摩罗什,在读到《般若无知论》时,击节叹赏,由衷地说道:“吾解不谢子,辞当相挹”;庐山隐士刘遗民笃信佛法,读到《般若无知论》时,大为称叹:“不意方袍,复有平叔”,将他比作玄学“正始之音”的创始人物何晏。明代高僧释德清推崇他为“洪论第一,肇公其人也”(《肇论序》)。
僧肇虽然“历观经史,备尽坟典,志好玄微”,但其佛学思想却是大乘般若空宗的正传,僧肇在其佛学论文中,引用了不少儒道典籍和名言概念,但却对这些典籍和名言概念进行转换和新解,使之般若化,并运用这些般若化的名言概念或典故,向中土众生弘扬大乘般若空宗的中道观,使儒道典籍完全佛学化,同佛教思想融为一体,并且文句优美,辞藻清新,如行云流水,气势宏远,脍炙人口,为信众所喜闻乐见,故鸠摩罗什赞誉他:“吾解不谢子,辞当相挹”,即在对般若学的领悟上,我不比你差,但运用儒道思想、中土名言宣扬般若大义方面,我却赶不上你。由此可见,僧肇对大乘般若学的贡献,不仅在领悟、理解方面,属于上乘,而且在使儒道思想佛学化,并与般若中观趋为一致方面,更作出了独具匠心的变革,堪称罗什的高足和长安佛教的名僧。
僧肇以佛学义旨诠释儒道思想,首先体现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名实”观上。儒、道两家的“名实”观,大多以“实”为第一性,承认由“实”定“名”,以“名”求实,尽管“名”与“实”有差异,但“名”与“实”的相符,却是儒道名实观的主流。孔子力倡“正名”,《庄子》宣称“名者,实之宾也”(《庄子·逍遥游》),“名止于实,义设于适”(《庄子·至乐》),魏晋玄学“正始之音”的代表人物王弼也认为“名也者,定彼者也;称也者,从谓者也”(《老子指略》),这既是说,名称是根据外部事物的相状,为区分外物而由人的主观意向而赋予的,这就是“名号不虚生,称号不虚出”,“有此名必有此形”,“有此形必有其分”,“凡名生于形,未有形生于名者也”(同上),力主“实”决定“名”,“名”不过是“实”的反映或主观称谓而已,作为主观称谓之“名”,并不影响外部事物的相状或特性:“形不待名,而方圆已著;色不俟称,而黑白已彰。然而名之于物,无施者也”(欧阳建《言尽意论》)。僧肇精通玄学典籍,他从玄学“名实”观的论述中,捕捉到“名”与“实”的相对性与差异性,并据此而认为,“名”与“物”并非一致,而“名”、“物”的分离,正好说明万物“不真”而“性空”:
夫以物物于物,则所物而可物。以物物非物,故虽物而非物。是以物不即名而就实,名不即物而履真。
《不真空论》)
僧肇的这段行文,保留了庄子“物物者非物”的文风,但旨趣却大相径庭。僧肇认为,以“物”的名称去命名某“物”,那么,赋予“物”之名的某物,确实是某物;如果以“物”的名称去命名那本不是“物”的东西,即使它有物之名,也不能是“物”。由此可见,“物”不是有此“名”而就有与之相应的“实”,而“名”与“物”不相为一,这“物”就不能说是真实之物。由于“名”与“物”的差异性,“万物”因“名实”不当而非真。他说:
夫以名求物,物无当名之实;以物求名,名无得物之功。物无当名之实,非物也;名无得物之功,非名也。是以名不当实,实不当名,名实无当,万物安在?
(《不真空论》)
僧肇明确指出,“名实无当”。其根据在于,以名称寻求与名相应的事物,而这事物没有与名称相符合的内容;以事物寻求与之相应的名称,而这一名称却没有反映事物的功效。万物没有与名称相应的内容,那就不是万物;名称没有反映万物的功效,那就不是名称。因此,名与实不相称,实与名不相合,“名实无当”,就没有真实的万物存在。僧肇认为,既然“名实无当”,那么“名”为假名,“实”为假实,名、实俱假,万物必然是“不真空”。这一名实俱空的思想,在注《维摩经·弟子品》时也曾论述:“名生于法,法生于名,名既解脱,故诸法同解也”。僧肇认为,名与法(泛指一切事物及现象),都是缘生之物,名因法而起,法因名而生,名与法互以对方为存在条件(“缘”),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假若“名既解脱”,即离开名言,那么依名言之缘而起的“诸法”,同样消失而不存在。在僧肇心目中,力主“正名”论者,乃是拘名而不知名假的“唯名”论,但是倡言“名止于实”的庄子学派,乃是执实而不知实虚的“唯实”论,二者都属拘名执实的边见,唯有双遣名实,视名、实为假的正见,方才符合般若中道的“非有非无”的宏论。僧肇以“名实无当”而论证万物虚幻而非真的思路,受到习佛人士的认同,文才在《肇论新疏》中就说:“名自情生,好恶何定?或于一物立多名,或以一名召多物。物虽应名,亦无当名之实理,如以地龙木贼等名药也。又名虽召物,亦无得物之实功,如谈水不濡唇,言秽不污口。应知名是假号,物为幻化。但顺世俗,不入实相”。文才的“新疏”,依“名实无当”之理而阐弘,强调名与物差异性,相离性,得出“名是假号,物为幻化”的结论,可称是深得肇论的真谛。
僧肇在巧解“名实无当”而论证万物不真即空的同时,又依据《中观·观如来品》:“诸法实相,无有此彼”的论断,对道家重要代表人物庄子的“彼此”观进行诠释,独具匠心地阐发万物假号而不真的义旨。他说:
故《中观》云:物无彼此。而人以此为此,以彼为彼,彼亦以此为彼,以彼为此。此彼莫定乎一名,而惑者怀必然之志。然而彼此初非有,惑者初非无。既悟彼此之非有,有何物而可有哉?
(《不真空论》)
僧肇在解读《中观》所说的“物无彼此”的涵义时,明确指出,彼此之分,完全是人们主观设定而造作的,彼与此是相对而成的,彼此并无确定之名和差分,而不明中观之旨的人,却将彼此视为绝对之异,而彼此之分,本为虚幻而非实有,但视彼此为二之人却是实在之相,换言之,“彼此”亦是非有非无之物。僧肇“中观”式地解读“彼此”,很显然,是脱胎于《庄子》又不住于《庄子》,并超越于《庄子》。《庄子·齐物论》中说: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
《庄子》认为,彼此也是相因而成,由人们主观设定,万物无非彼,无非此,既然如此,那么同为彼此之物,就不存在彼此之分,即“彼是莫得其偶”,这是大道的枢纽和关键。《庄子》主张“彼是方生之说”,“莫得其偶”,是为了论证万物齐同而无差异,“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庄子虽主万物齐同,但尚未肯定万物之虚幻不实。僧肇由“彼是莫得其偶”出发,进一步认为,既然万物无彼此之分,那就是“万象虽殊,而不能自异。不能自异,故知象非真象”(《不真空论》)。也就是说无彼此之分的万象,无自性,无自性的万象是虚幻之物,这就由彼此的相对性得出了“齐万有于一虚”(《答刘遗民书》)的结论,将庄子的《齐物论》作为论证“万物非真”的依据和《中观》“诸法实相,无有此彼”的注脚。
僧肇不仅通过对《庄子》“彼此”观的新解去论证“万物非真”,而且还对《庄子》的“指物”观作了善巧之辩,论证“即万物之自虚”,反复弘扬般若中道。僧肇认为,由于“万物非真,假号久矣”,所以“园林托指马之况”,即庄子以“指物”观为喻,从另一个角度阐发了这一真谛。“指物”观本是先秦名家公孙龙学派的命题:“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指物论》),大意是说,万物皆由概念转化而成,而概念(“指”)与其所反映的事物(“非指”、“物指”)却是有差异的,不能混为一谈,因而提倡“白马非马”,“离坚白”。而庄子根据“齐物论”的宗旨,既然彼此无别,那么“指”与“非指”也是齐同如一而无差异的。所以,他就主张“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庄子·齐物论》)庄子从“指”,“非指”齐同的观点出发,一反名家“离坚白”的命题,宣称“天地、万物”都是同为“一指”,“一马”之物。而僧肇对此观点不仅认同,而且又加发挥,既然万物同为“一指”“一马”,那就“不能自异”,因而是不真即空之幻相。庄子的“指马之况”,正好证明大乘空宗之理。
僧肇在《物不迁论》中,也对儒道思想进行变相,作为论证“是谓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以至今”的理论依据。他说:“故仲尼曰:‘回也见新,交臂非故’。如此,则物不相往来,明矣(《物不迁论》)。僧肇所引的这段话,出自《庄子·田子方》,孔子在与顔回交谈时说:”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汝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孔子的这段话大意是说,我与你(指颜回)相处很久,十分接近和亲密,你却不能领悟我讲的道理,这不是令人悲哀吗?你只看到我所见到的表面现象,而这一切都因时过境迁而消逝,而你却牢牢抓住它而不放,这就象在空空如野的市场上寻求良马一样,岂不荒唐至极吗?晋代玄学家郭象对这段话作如下注解:“若,见也。言汝殆见吾所以见者耳。吾所见者日新也,故已尽矣,汝安得有之?”郭象认为,万事万物的变化是瞬息之间的,一刻也不停留,一切均成为过去,而不存在于今天,“当古之事,已灭于古矣,虽或传之,岂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今,今事已变,故绝学任性,与时变化而后至焉”(《庄子·天道注》),僧肇熟悉和精通老庄、玄学典籍,认为庄子之语,郭象之注,正与他所言的“事各性住于一世”的观点相合拍,儒道之论,,不过是大乘般若空宗的世俗表述而已。为了论证“虽静而常往,故往而弗迁;虽往而常静,故静而弗留”(《物不迁论》)的非动非静,“动静未始异”的中观妙旨,僧肇对庄子“藏心”,仲尼“临川”的典故,作了颇为别致的阐发。《庄子·大宗师》中说:“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也。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庄子以形象的比喻,论证事物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郭象则注解为“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以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概而言之,庄子也好,郭象也好,都认为万事万物处于无时无刻的变化之中,仲尼临川观水,所发出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也是阐明同一道理。僧肇以其般若中观思维,透视“庄生之所以藏山,仲尼之所以临川”,指出这种承认万事万物的变化,不过是“感往者之难留,岂曰排今而可往?”即消逝了事物不可能存在于今天,同理,今天的事物也不会延续到未来,所谓的变动,不过是“静止”的表象而已,因此,“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物不迁论》),才是动静一如,非动非静,符合中观妙旨的真谛。
三、“会通本末”——儒道入佛
宗密(公元780——841年),“姓何氏,果州西充人也。家本豪盛,力通儒书,欲干世以活生灵,负俊才而随计吏”(《宗密传》、《高僧传三集》卷六),他出身于豪富之家,年轻时便精通儒学典籍,并立志走科举道路,济世利民。后在28岁时,从遂州道圆禅师研习佛法,“削染受教”。他皈依佛门后,游方襄汉,遍访名师,讲习经论,既崇禅宗,又奉华严,成为力主禅教合一的华严五祖。他中年进入长安后,先到终南山智矩寺遍阅藏经,后居长安兴禅,晚住终南山草堂寺南的圭峰兰若,诵经修禅,著述甚丰,世称圭峰禅师,是唐代长安佛教又一卓越代表人物。
宗密对佛教事业的贡献,首先体现在倡导禅教一致上。他以禅门“三宗”,即“息妄修心宗”、“泥绝无寄宗”、“直显心性宗”,同华严“三教”,即“密意依性说相教”,“密意破相显性教”、“显示真心即性教”相匹配,并明确指出“三教三宗是一味法,故须先约三种佛教证三种禅心,然后禅教双忘,心佛俱寂。俱寂即念念皆佛,无一念而非佛心;双忘即句句皆禅,无一句而非禅教”,宗密将此禅教合一的思想,进一步概括为“以如来三种教义,印禅宗三种法门,融瓶盘钗钏为一金,搅酥酪醍醐为一味”(裴休:《禅源诸诠集都序叙》),真可谓圆融会通禅教,已达到上乘极致之境地。
宗密对佛教事业又一大贡献,就是以佛教为本,儒道为末,会通本末,将儒道纳入佛教思想体系之中,同归一源,皆为佛法正义。宗密虽为长安佛教大师,但对儒道的地位,价值进行了公正、中肯的评判,他说:
孔、老、释迦皆是至圣,随时应物,设教殊途,内外相资,共利群庶。策勤万行,明因果始终;推究万法,彰生起本末,虽皆圣意,而有实有权。二教唯权,佛兼权实。策万行,惩恶劝善,同归于治,则三教皆可遵行;推万法,穷理尽性,至于本源,则佛教方为决了。
(《华严原人论》)
宗密首先肯定,孔子、老子,释迦牟尼佛都是“至圣”,儒佛道三教,其教化众生的内容与方法,虽有区别,但却是“内外相资”,有利众生的。三教都主张“惩恶劝善”,天下太平,“同归于治”,在现实社会中,都是“皆可遵行”的圣人之教,仅此而言,三教同圣,三教同化,这是勿庸置疑的。但就探讨万物的本末、本源、本性,或“穷理尽性”而言,那么佛教当居三教之首。依教化的方式、途径而言,佛教既把握根本(“实”),又巧设方便之门(“权”),而儒道两教仅具权变之方,而无根本之“实”,换言之,哲学思维水平,当然是“兼权实”的佛教为高,佛教为本,儒道为末的地位,同样是勿庸置疑的。为了论证佛教在“推万法,穷理尽性,至于本源”方面的功绩和至高无上的地位,宗密在《华严原人论》中,对儒道的“原人”观逐一进行批评。在探讨人与万物本源的问题上,“惟权”的儒道二教提出了“虚无大道”说,“元气”说、“天命”说。在宗密看来,这些说法,皆未参透人物“本源”。宗密认为,如果“大道是生死贤愚之本,吉凶祸福之基”,那么“祸乱凶愚不可除”,“福庆贤善不可益”,那就用不上“老庄之教”了;如果人与万物“皆从元气而生”,那么人的“爱恶骄恣”,就不消“习虑”,自然而成,即使是婴孩亦是如此,“五德六艺”,“不待因缘学习而成”,这与现实人生是背道而驰的,更何况“天地之气本无知”,“人禀无知之气”,哪能“有知”呢?“无知”之草木同样禀气而生,为什么有如此之别呢?这充分证明,“元气”说陷入悖论而不能自解。儒教倡言“天命”说,认为“贫富贵贱、贤愚善恶、吉凶祸福,皆由天命”,但往往是“贫多富少、贱多贵少、乃至祸多福少”,宗密为此而质疑道:“苟多少之分在天,天何不平乎?”宗密又进一步指出,既然“祸乱反逆皆由天命”,那么圣人设教“责人不责天,罪物不罪命”,那是“不当”之教,由此可知,“天命”说也未穷尽人与万物的本源。宗密在批评儒道的“虚无大道”说、“元气”说,“天命”说之后,依照“佛了义实教”的观点,循“会通本末”的途径,由本及末,将儒道的“原人”观,纳入佛教“正义”之中。宗密认为,“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变不易”的“一真灵性”(又名“本觉真心”、“佛性”、“如来藏”)才是人的本源、本性。但“一真灵性”因“众生无始迷睡,不自觉知”而“有生灭心相”,由“不生灭真心,与生灭妄想和合”,即产生“阿赖耶识”,这“阿赖耶识”有觉与不觉之分,依“不觉”之义,产生能见与所见,形成我执、法执。“心神”造恶业,“生于地狱鬼畜等中”,“心神”作善业,“入母胎中,禀气受质”,形成人体。人体所禀之气,“展转推本,即混一之元气也;所起之心,展转穷源,即真一之灵心也。究实言之,心外的无别法,元气亦从心之所变”(《华严原人论》)。宗密关于人的形成及本源的论述,十分清晰、明确,逻辑结构与程序如下:一真灵性——阿赖耶识——法执、我执——心神造善业——入母胎——禀气成人。这是由本及末的过程,如果反向推之,由末及本,那么程序如下:人体禀气——混一元气——真灵性。由此可见,宗密“会通本末”的“原人论”,无论是由本及末的往下推,拟或是由末及本的往上溯,“一真灵性”或“真一灵心”才是人之本源、本性,而儒道以“元气”为人之本源、本性的观点,在宗密看来,不过是“末”,断然非本,“元气”由心所变,推本穷源,必是“真性”、“真心”!可以说,宗密批评“元气”为本的观点,并未摒弃“元气”,而是依“本末会通,乃至儒道亦是”的原则,视“元气”为末,纳入《华严原人论》以“真心”、“真性”为本的体系之中,同时也从宇宙本体论、人性论的高度,纳“儒道”入佛门,圆融三教为一体,“已为宋明道学立先声矣”(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卷)。宗密的《华严原人论》堪称宋明理学的思想源泉之一。理学的开山鼻祖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所提到太极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生万物,“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以及“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的宇宙生成图式,明显接受了宗密《华严原人论》逻辑结构与生成模式,“宗密《原人论》的一节,被周茂叔的《太极图说》所采用”(武内义雄《支那思想史》),这一评价,是颇有见地的。南宋心学家陆九渊所宣称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命题,同宗密所说的“三界虚伪,唯心所作,离心则无六尘境界”的宇宙观,在心境合一的基础上,亦有相近之处。宗密提出的“本觉真心”、“一真灵性”与“禀气”之说,这对理学家们所划分的“天地之性”、“气质之性”亦有启迪。可以毫无夸张地说,宗密“会通本末”的“正义”,不仅弘扬了佛法,而且有大功德于理学,在中国佛教史、中国文化史上,享有不可磨灭的地位。
本文以道安、僧肇、宗密三位高僧大德为代表,概略地勾画、阐发了长安佛教与中国儒道思想的关系。从中可以看出,道安所处的时代,是长安佛教巧借儒道思想,因风易行的弘法期;僧肇所处的时代,是长安佛教妙解儒道思想,“洪论”中观的整合期;宗密所处的时代,是长安佛教“会通”儒道思想,以“本末”为轴的圆融期。这三个时期,也是长安佛教与儒道思想交汇、互动的三个阶段。而以“本末会通”儒道思想,是长安佛教与中国儒道思想和合的必然结果和不可抗拒的必然趋势,也是长安佛教,乃至整个中国佛教所独具的文化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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