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传记:参学琐谈
高僧传记:参学琐谈
前 言
真华法师写了本回忆录《参学琐谈》,谈的虽是他五十年前青年时期的参学经历,但现在读起来仍能强烈地感悟到与当前的丛林生活息息相通。读者不但被那真实的场景和法师矢志不移的“侉子精神”所感动,而且他的成材之路所给人的启迪及催人奋进的力量,在今天现实生活中,也极具有深刻的教育意义。
真华法师自幼在河南一个偏僻的小庙出家,曾是千千万万僧青年中普通的一员,既无个人的显赫背景,也无神通异能的传奇光环。在当时国家处于大动荡的年代,为求正法,甘冒风险,行脚大江南北,视逆境为大加持,积极进取,持久不懈。他长期参方在僧团的基层,熟悉僧众思想跳动的脉搏,洞悉长短、悲心不已!在遭遇法难,被迫还俗时,始终不忘自己是出家的比丘,为了自己的信仰和追求,机缘到来,毅然抛舍个人在社会上发展的条件和环境,投奔僧团重披袈裟!在《参学琐谈》这部回忆录中,反映出的这种锲而不舍的坚定心和为振兴佛教而直言敢谏的品德及饱经困厄终成法门龙象的经历,使人领略到平凡中见伟大的风光,真华法师不愧为诸方小庙出家众的杰出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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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从河南到江南
一 懵懂发心
虽然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舍俗出家了,但因为受了抗日战争的影响,却一直到二十四岁才得到剃度恩师的慈允,出外参学。这情形如果与现在的男女二众青年一出家就踏进了佛学院读书,或是出了家马上就能说会讲,以弘法利生为己任相比,实实在在是感到万分的惭愧!因此,我每在与师友们闲谈的时候,我总是赞叹现在出家的男女二众青年,有大福德,有大善根。
我出外参学的那年,正是抗战胜利的一年。那时候从我的故乡——河南永城县外出,是非常困难的,除了交通不便以外,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土匪阻碍,因为土匪的行踪是昼伏夜出,出没无常的,出门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抓去;被抓去之后,先把你身上的衣物脱个精光,然后不是被打个半死,就是被活埋。哪儿像现在:陆上有四通八达的公路和铁路;海上有设备考究的客轮;空中有设备豪华的客机,不怕远在千里,一日甚至几小时即可到达。只要能够奉公守法,上山入海,都可听便,谁也不会去干涉你。这样的环境,在我参学时代,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
我因为是出生在北方,所以我到南方参学的时代,出生在南方的同学们,都叫我“侉子”。初听起来颇不顺耳,但日子一久,也就无所谓了。谈到这儿,也许有人要问:“你既然出生在北方,为什么一定要到南方参学呢?”这有两种原因:一是南方规模宏伟的大丛林多,如镇江的金山寺,扬州的高旻寺,常州的天宁寺,句容的宝华寺,以及宁波的天童寺等处,都是锻炼僧材的大冶洪炉,不怕你是破铜烂铁,钉头钢丸,只要进去住个三年五载,在行住坐卧四威仪中,时时处处,都能保持一种岸然的姿态,使人看到就会很自然地生起“与众不同”的感觉。这虽然只是一种外在的行仪,但在末法时代,想住持道场,为人师范,就必须接受这种最基本的教育。二是南方的山明水秀,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善知识多,依止这样的环境修学,是极易获证法益的。因为有这两种原因,一些对于徒众寄以厚望的师长们,大都多方鼓励他们的徒众去南方参学,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成为法门龙象,广利人天!可是,我去南方参学,虽是受了这两种原因的影响,却没有得到师长的鼓励,而只是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下发心南下的。这一懵懂,虽然使我吃了不少的苦头,受了很多的坎坷,然现在仔细想想,倒是我生平最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哩,因为在崎岖坎坷的人生旅途中,它终于把我引入我愿意走的路上去了!
二 洒泪南行
记得是一个秋高气爽,肃杀气氛非常浓厚的早晨,我背起一个小小的行囊,孩子似的,流着难以控制的眼泪,怀着万感交织的心情,拜别了恩师,踏上了旅途!此时,满山树木的叶子,都已由碧绿而变为萎黄,由萎黄而变为枯黄,由枯黄而坠落在地上,随着凄厉的北风飞舞;而树上所余下来的枝条,却随着风力的大小,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地摇摆着,好像在向谁示威,好像在向谁乞怜,又好像在低唤着与它已经脱体了的枯叶!田野里的谷类,如:黄豆、绿豆、黑豆、红豆、秫秫等,也都经过抽芽、生叶、开花、结果的旅程堆进了粮仓。放眼远眺,高山平地,城市村落,无不呈现着荒凉景色,在此时此地,似乎一点有生机的东西也寻不到了!如果硬说有的话,仅是不久前才从又黑又黄的泥土里钻出来的麦苗而已。可怜!那些远看青青一片,近看如针如线一般细小的麦苗,好像不胜其寒的样子,屈曲着头颈,蜷伏在垄沟里,使人看了,倍生凄凉!后来我想想,还幸亏它们这样子呢!不然的话,恐怕早被那些无法无天的野孩子,以及猎狗和羊群踩踏得粉身碎骨了!
河南的佛教,自从一九二七、八年间被“基督将军”冯玉祥破坏以后,昔日清净庄严的道场,在我出来的时候,百分之九十都已成为“古寺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一般无人住持的破庙了!好一点的不是改为学校,即是变为军营,经像则任人亵渎,寺产则由人瓜分。想想看:在这样的环境下,以寺庙为安身立命的出家人,是何等的惨苦啊!
我出家的小庙,虽是因“地利”(永城是河南最东边的一个县份,而我出家的小庙,又在永城最东边与江苏萧县交界的一座小山上,东南又紧靠着安徽宿县,故素有三不管之称)的关系,成了漏网之鱼,但经过日军、维持会、土匪等八年的洗劫,一日三餐都几乎无法解决了,哪儿还有钱给我作路费?临起身的前一天,东凑凑,西凑凑虽然凑了一些,但算来算去,只够到参学的第一站——南京的一半。为了想节省几文,以备不时之需,在路上遇到有寺庙的地方,我只好老着脸皮去“挂单”。
三 挂单受窘
挂单,亦名挂褡,是佛教里的一种术语。意思是:在寺主的许可之下,行脚僧的衣钵,即可挂在僧堂内的钩上,依止在那儿食宿(后来在参学期间,经验告诉我,事实并不完全是这样)。因为我那时刚离开小庙尚未受戒,不独衣钵全无,而且连挂单的规矩也一窍不通,在这样的情形下,论理是无法挂单的了!但是,我为了解决中途的食宿问题,还是尝试着挂了。好在所遇到的寺主多是宅心仁慈的长老,他们看到我这个青年人,为参学不顾一切艰难困苦的劲儿,大都以同情心打开其方便之门,欣然接待,给与食宿。有的寺主在我与他们辞行时,还特别的送些干粮,嘱我在路上食用呢!
但是,人心毕竟是千差万别的,实难一概而论。也正因为这样,所以一个人的遭遇,往往因人事的更易而相距悬殊。在我南下参学途中,就曾有过这么一个明显的事例,现在写在下面:
——在一个夕阳返照的傍晚,柔弱而略带些寒意的日光,把人的影子、树的影子、屋的影子,和那些正在低着头啃食麦苗的牛羊的影子,以及许许多多东西的影子,映射得又大又长,大长的程度,使自己都无法认识是自己的了!我——一个为参学而冒着种种艰险徒步行脚的小和尚,背着行李,在萧瑟的寒风吹拂下,踏着自己几乎不认识了的自己的影子,走到一座紧靠在村庄的小庙,目的无非是想在那儿吃一顿,住一宿,第二天一早赶路。
我在小庙门口向里外瞧了瞧:庙是坐北朝南的,门前有个广大的打麦场,庙台子比打麦场高出约五尺左右,全是用土坯做的围墙围着,四周种的尽是些早已脱落了叶子的乔木,光秃秃的,看到就有点儿刺眼的感觉。进门是一间通往佛殿的过道,东西各有厢房一间,房壁也是用坯作成,房顶则是用秫秸,麦秸所盖。用红砖灰瓦合建的佛殿,因年久失修已显得破旧不堪。空阔的庭院中,有一棵老态龙钟的古槐,上面挂满了长短不一的红黄两种颜色的土布,被风吹得飘呀荡的,好像减去了院中的不少寂寥,实际上让人觉得充满了一种“怪力乱神”的气息。
我踱进院子,左右又张望了一番,房子里都静悄悄地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因为不知道客堂在哪儿,我只好把行李放在佛殿前面的石台上,拍拍身上的尘土,走进佛殿拜了三拜佛。当我从佛殿里出来的时候,见东厢房门外突然出现一个五十多岁的出家人,中等身材,穿一身黑布做的夹袄裤,正目不转睛地向我注视着。在我正想向他合掌打招呼时,他却来一个急转身,一头钻进房子里去了。我见他这种毫无友善意思的态度,心想:“糟糕!今晚吃的和住的问题,恐怕难得解决了!”
俗语说:“立在人檐下,怎敢不低头?”好吧!为了避免肚子唱空城计,为了怕夜行发生意外,就向他低一次头吧!于是,我拎着行李大踏步走进了东厢房。
我的行动,使那位不太表示欢迎我的同道,似乎很感到意外。我走进房子里,他正忙着在收拾案板上的菜碟子和馍筐子,一见我进来,手里端的东西好像也不知放在那儿好了,怔儿怔气地端着馍筐子站在当地瞅着我,我则不慌不忙地把行李放下走近他,然后合掌说:“你老就是这寺里的住持吧?我想今晚在宝刹打扰一宿,你老慈悲慈悲好吗?”
我以为这么两句客气话一说,一定会博得他的好感,和以前遇到的几位大德一样,大开其方便之门,欣然招待,给予食宿,天大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不料事实竟大谬不然,两句客气话不但没有得到他的好感,反而被他老实不客气地教训了一顿。他听了我说完之后,把手里端的馍筐子重重地向锅台上一丢,沉着脸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瞎跑什么?与你一面不识,谁敢留你过夜?现在天色还没黑,你赶快走,往东走约十里路就有庙,那儿人多庙大,可以挂单,我这儿不行!”说着,他伸手在馍筐子里拿了两个又黑又硬的窝窝头,递给我说:“喂!把这两个拿去!”说过,他即将放在锅台上的一把大铜锁拿在手里,做出立刻就要锁门外出的样子。我双手接过两个窝窝头,随即放在案板上,又向他合掌说:“你老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与我一面不识,不敢留我过夜,确是实情;不过,请你老相信我,我绝不是坏人,而且行脚也是有目的,并不是‘瞎跑’。请你老方便方便,容我住一宿,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好吗?”
他听了很不耐烦地说:“好人坏人头上又都没贴帖子,哼!相信你?这年头——,好啦!好啦!不必再噜苏啦,赶快走!我要锁门!我要锁门!”
本来,我的忍耐工夫是很薄弱的,尤其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一言不合,就会与人家打架,但这次表现得非常到家,尽管怒火熊熊地在我心头燃烧着,我还是依着那位寺主的意思,背起行李,在夜色苍茫中,离开了那座小寺,踏上崎岖坎坷的前途!
四 暗路逢凶
当时,我已经到了江苏省的萧县。萧县与永城虽然是交界,民俗也相仿佛,但地方治安情形,却是大大的不同。在前面已经说过,我的故乡是个素有三不管之称的地带,成年累月都是乱糟糟的,老百姓难得有一天的安静日子过。什么日本鬼子啦,盗匪啦等等,他们常常是你走我来,我来你走的穿梭似的,吸吮着民脂民膏,几乎把地方弄得“十室九空”。同时,他们谁来谁就是王,老百姓的生命就攒在他们的手心里,如果有人胆敢对他们说一个:“不”字,很可能即招来杀身之祸!因此,天色一近黄昏,家家关门闭户,谁也不敢随便出来走动走动。即或晚间外面有了动静,也只有轻轻地吹灭豆油灯,趴在门缝里窥视的份儿!
可是,到了萧县就好多了,该县的县城那时候虽是日本鬼子占据着,但离县城稍远一些的集镇,却皆是抗日游击队所控制。那些游击队控制的地区,虽也间有日本鬼子和土匪的窜扰,只是像山野间的磷火一样,一闪即逝,对于老百姓的生活行动,尚不至有严重的威胁。不过,当时毕竟是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又“好人坏人头上都没贴帖子”,游击队虽是抗日爱民的,但为了防止汉奸的蠢动,对于行人的检查极为严格。这种严格的检查,就曾使我坐在一间破屋子里,冷冷地睡了一夜!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出了那座不知名的小庙,夜幕就渐渐地降临了,随着,人间充满了一片黑暗!
我——一个为参学冒险夜行的青年人,背着行李,拖着疲惫的身体,空荡荡的肚皮,还有那不大听指挥的两条腿,慢慢地向那座所谓“人多庙大”的方位摸索。走了不远,见前面有一条颇为宽阔的河滩,河里的水虽然没有了,而在通过河床的道路上,却堆满了没膝的细沙,走在上面,左脚拔出,右脚则陷入;右脚刚提起,左脚又被埋没了!路两旁尽是阴森森的芦苇,被风一吹,簌簌作响,好像有某种野兽在里面走动,使人听了不禁毛骨悚然。我本想加速步伐,快快走过这一可怕的河滩,但要命的细沙,却像有意作弄我似的,我愈想快,它把我的脚吸得愈紧;吸得愈紧,走起来愈感困难。因此,等我到了对面河岸,人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寸步难行了。不得已,我只好放下行李,就地坐下休息。
“喂!你坐在这儿干么?”
我刚刚坐下,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这样问我。回头一看,一个彪形大汉已走近了我的身边,我本能地霍然立起,那人又迫近我一步!看了看我和我的行李,遂低声问:
“你是出家人?”
“是的”,我说。
“从哪儿来?”
“从保安山。”
“到哪儿去?”
“到黄桑峪。”
“黑天半夜的,坐这儿干么?”
“过河累啦!休息休息。”
“白天干么来?为什么在夜里走?”
“我原打算在河对面的小庙里住宿的,庙上的住持不肯,他说东边有一座大庙,叫我到那儿去住,所以我不得不向前摸!”
他稍微迟疑了一下,才“噢”了一声说:
“背起你的行李来,跟我到我们的部队里去。”
说过,他的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样东西,在手里扬了扬——我想那一定是支手枪。在这种情形下,我知道说什么也是多余的,还是跟他走吧!于是,我背起行李,默念着观音圣号,跌跌撞撞地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快!快!”他不时在我身后催促着。又饿又累又害怕的我,这时候实在快不起来了!但我仍忍受着一切的痛苦,咬紧牙关往前跑!
约莫跑了二十分钟,到了一个偌大的村庄,在村子里转了几转,走进一座四合房的院落,从院落的上房射出的灯光中,我看见有两个人在上房门外面坐着。我们到院子里,他们两人就站起向我们走来,带我进来的那位朋友,笑嘻嘻地对他们说:“我带来一个和尚,请你们二位盘问盘问他吧!”说过,他就走了,那二人即用手电筒从我头上照到脚下,然后又照照我的行李,并叫我打开来,他们细细地检查,又搜了搜我身上,接着就问我是哪儿来的,到哪儿去等等的话,我都一一照实告诉了他们。他们又察看了一阵子,又问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我对他们说:“都是实话。”其中一人说:“好的,你说的既然都是实话,我们也不难为你啦,把你的行李拿到西屋去,就睡在那儿好啦,明天一早,放你走路。”说过,他们都到上房去了。
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这几句话在我听来,立时感到身心轻松了许多!
五 圣泉观雨
所谓“西屋”,并非是一栋门窗俱全,设备完整的房子,而只是一间“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的破得不能再破了的草寮而已!但不管如何,在那种环境之下,除了以“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忍受之外,也无别法可想,所以,我走进那间“西屋”,即选择了一个角落把行李放下,身体依靠在行李上,就地一坐,大概是因为过于疲劳的关系,坐了不久,就悠悠忽忽地入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红日高悬!浑身的筋骨又酸又痛,好像瘫痪了似的,一动也不想动。但及至想到所处的环境和遥远的征途时,只好强打精神,两手扶着墙壁站起来。
起来之后,运动运动手脚,整理整理行李,正想走出去到外面看看,昨晚带我进来的那位朋友,即向我走来,我向他点头问道:
“先生!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他很快地也向我点点头,连说:“可以走啦!可以走啦!只是太委屈你了,真对不起!”我苦笑了笑说:“哪里!哪里!谢谢您!”说过,脸也来不及洗,就背着行李走出了这间西屋,以及那间西屋以外的院落和大门,啊!我已算匹马单枪闯过了第一个难关!
走出大门,不远便是一条小街,街上挤满了粜籴麦粮和各式各样的交易人物,这种景象,在我的故乡很久不见了,看到不禁一乐!紧走了几步,在一个小食摊前坐了下来,叫了一碗胡辣汤,一碟子煎粉,四个馒头,饱吃了一顿,立时就感到身上暖和和的,精神一振,昨晚的饥寒疲劳,都随之烟消云散了!付过了钱,问清去圣泉寺的道路,我迎着徐徐上升的朝阳,一步一步地又向前迈进!
圣泉寺,为萧县名胜古迹之一。寺址在萧县城西北一座山腰上,寺后和两侧都是崇山峻岭,前面是岱山湖,寺内植有四季常青的花木,寺外周围则被松、柏、李、桃、石榴、梨、枣等树环绕着,特别显得清净幽雅,巍峨庄严,实为不可多得的一所佛教圣地!
寺东石罅中有泉,水清冽而甘美,据说远至徐州的大人先生们,都经常派专人取之烹茶。又,无论是春、夏、秋、冬、雨、晴、旱、涝,泉水永远是不增不减,不溢不涸,保持涓涓细流的原状,由于有这些灵异,所以叫做“圣泉”,寺因为建在泉的附近,也就很自然地寺以泉名了!
我到圣泉寺,正是吃午饭的时分,一说是从保安山来的,寺内的一位老和尚非常客气,一面叫工人给我打水洗脸,一面又叫去厨房用饭,亲切之情,犹如家人,使我十分感激!
饭后,老和尚因事进城去了,由一位青年比丘陪着我讲话,因为彼此都年轻,又是初次见面,默默坐了一会子,都没有找到说话的资料,我正觉得不安,他即拎起我的行李说:“我看你很累,你到楼上去睡一觉吧!”说过,他即把我的行李拿到拱翠堂旁边的一间小楼上去了,我高兴地跟在他后面上去。到楼上他又对我说:“这儿是客房,床铺被褥都现成的,你睡吧!到吃饭的时候我来喊你。”说过他即走下楼去,我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脱去棉袍,盖上棉被,把头一蒙,呼呼大睡起来。
及至睡醒,走下楼去,那位青年比丘正在拱翠堂的廊下坐着看书,他一见我下来了,即喊工人准备洗脸的东西,并微笑着对我说:“昨晚我到楼上喊你吃饭,几次都没有喊醒你!后来我想你一定是太辛苦了,所以也就不敢再惊动你了!夜里睡得还好吗?”我听了很不好意思地说:“刚才醒来,看到外面的光亮,我还以为天尚未黑哩!起来走到窗前看了看,才知道已经是又一天的早晨了!”他听我这么一说,眼泪都几乎笑了出来,等他笑够了,我们才同进早餐。
吃了早饭,我本想辞行去白土镇净梵寺的,但那位青年比丘却坚持要我再休息一天,他说:“这是老和尚的意思。”接着他又指指天空说:“你看!天就要下雨了,怎么可以走?”果然,不大工夫,霏霏细雨,即淅淅沥沥落个不停!我笑笑对那位青年比丘说:“以前曾听人说: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的故事,现在应把这两句改成: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亦留了!”他听了很高兴。
既然不走了,反正无所事事,也显得无聊;索性向寺内借了一把雨伞,走出山门,独自踯躅在林间的曲径上,静观着湖山烟雨。
此时,湖光山色的本来面目,虽是尽被密云细雨笼罩着了,但是,有时在密云细雨中极目而视,它们若隐若现的姿态,仍然依稀可见。
当微风掠过松柏枝头,把晶莹的水珠,一串串吹落在我脚边的石板上,发出清脆又奇特的声音时,我即感觉到自己好像经行在“七宝行树”之间,有一种“不可以言宣”的滋味,洋溢于身心!
古人说:“秋雨如挽歌!”可是,此时所听所见的秋雨,不但一点也没有像“挽歌”那样悲怆的气氛,相反地,更有助于“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一般的快乐呢!这是古今的秋雨有所不同吗?抑是古人与今人的感官有异?我想了很久也没有得到结论。
回到寺里我同那位青年比丘谈到这个问题,此时我们处得已很熟了,所以他即毫不保留地说出他的看法,他说:“这只是人的一种不正常的心理现象,秋雨的本身是不会给人悲伤或快乐的。”接着他举一个例子说:从前有一位学者,最欢喜听雨打芭蕉的声音,他的太太为了投其所好,便在他的书房外面种了几株芭蕉,可是,日子一久,那位学者就感到有点儿厌烦了,于是,即提笔在芭蕉叶上写道——
“是谁多事种芭蕉?
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他太太见了他的题句,真是啼笑皆非。于是,她也如法炮制,提笔在芭蕉叶上写道:
“是君心绪太无聊!
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你想想看,这不是人的不正常心理在作怪吗?——听他这么一说,使我茅塞顿开。不是么?如果前夜在那间“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的西屋里,落着这样的一场雨,我的感受又将如何呢?
六 皇藏听经
翌日早饭后雨停了,但天气仍是阴沉沉的,随时都有再落雨的可能。然而我为了急于赶路,便不顾一切地,礼别了那位对我热诚招待的青年比丘,出了圣泉寺便向白土镇的净梵寺进发。
白土镇在萧县城东南约二十余里,东有绵延的高山,西有长流的大河。前后数十里皆是平原,如果是在太平时期不失为是一个宁静康乐的所在。
净梵寺建在白土镇南门外一个小山丘上,四周遍植松柏,寺内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树,远看去好像一把天然的伞盖,覆罩在佛殿前面,把一座小巧玲珑的寺院,托衬得格外大方、壮观、安适、雅净。
我在小庙的时候,即常听二师公清云老人谈及白土净梵寺的事。他说该寺有一位品山老和尚,与我已圆寂的师公树唐老人是戒兄弟。我临南下时,清云老人特意嘱咐我说:
“到了萧县你一定要去白土与品老礼座,顺便也可以在那儿歇歇脚。”
然而,一切事必须因缘具足,乃能成办,否则的话,无论大事小事,到头来都是空忙一场!为什么我要这样说呢?因为我从圣泉寺到净梵寺那一天,一向不喜欢外出的品老,已早我半日到某山访友去了!你说巧也不巧呢?
品老既不在,我在净梵寺也不愿多事逗留了,所以在该寺吃了一顿中饭,即匆忙地到了与皇藏峪仅一山之隔的天门寺。在天门寺住一晚,次日上午就赶到了皇藏峪瑞云寺。
皇藏峪,亦名黄桑峪,是萧县唯一的十方丛林,同时也是徐州附近最具规模的佛教道场,它的大名在徐州周围数百里内,直可与南京的古林,句容的宝华相伯仲。因为它的名声太高的缘故,反而把促成它成就大名的瑞云寺,压得默默无闻了!这与许多人只知宝华山而不知隆昌寺或慧居寺是一样的,现在且让我先谈谈瑞云寺的状况,然后咱们再聊皇藏峪的故事。
恕我不知道瑞云寺兴建在何朝何代,但依寺中陈设的古物揣想,它的历史恐怕要在千年以上了?寺址正坐在皇藏峪的前怀,四面都是奇石怪崖,参天大树,使人看到这种气派,就会生起:“这座寺庙不简单”的感想。
寺的庭院,共分三进建成。式样有些像宁波的天童寺,走进山门就是步步登高,一直到最后一进的法堂为止。院中的花木也相当多,只是太过自由发展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显得很不协调。大雄宝殿、法堂、藏经楼等等,本来都是异常宏伟壮观的建筑物,可惜经过八年战争的破坏,昔日辉煌的相貌,已显得苍老衰残了!不过,我相信以后只要住持得人,恢复旧观,是不成问题的。
当时寺中住了一位姓陈的居士。据说是前清的举人,学问很好,家庭也非常的富有,但他宁愿在山寺中度着清苦的生活,也不愿回家享受福乐。他白天常捧着一部《金刚经》,坐在寺边拔剑泉的一块大石头上,摇头晃脑地读诵,晚间则向几位住在寺内的居士讲解,讲到得意的时候,每见他手舞足蹈,唾沫四飞。我住在瑞云寺期间,每天去听。但对于他所讲的:“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等等经句,一点也不懂,但我却觉得很有兴趣。至于他讲的是否“契理”,那就不是我的能力所知了,因为我出家十年以来,不仅没有参加过讲经法会,根本就不知道经还能够讲解。所以我把这一节小文的题目标为“皇藏听经”,就是想说明在那个时代,在那个环境里,做一个出家青年,是多么地可怜啊!
现在我们再来谈谈皇藏峪的故事:
这座山为什么叫“皇藏峪”呢?据一般传说是这样的:当刘秀想中兴汉室的年代,不断地与“假借民意,依托符命,窃取政权”的王莽作战,有一次刘秀因战事失利,率领着他的部下逃到萧县东南的山区,准备再重整旗鼓,与贼决斗。可惜,他们尚未稳定脚跟,就被王莽的人马包围起来了!
一天,刘秀一行正在一棵黄桑树下拔剑泉(拔剑泉的由来,也起于此。——据说:刘秀等人渴不得饮,便用佩剑刺入石中,当佩剑从石中拔出时,石中顿有清泉流出。)边饮马,不幸被王莽军发现了,刘秀等即舍弃马匹向山峪逃去,而王莽军则穷追不舍,最后被追到一个高可摩天的悬崖下,真可说是到了“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地步了!
刘秀觉得既然到了绝境,与其被擒受辱,倒不如自刎来得利落些!于是举起佩剑就要自刎。说也奇怪,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块奇大无比的巨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刘秀等人的前面,这样一来,追兵瞪眼啦!负责追捕的人无法可想,只有不了了之地回去缴令说:“刘秀等人,已被巨石压毙。”其实,刘秀等人一根汗毛也没有损伤,等追兵一退,即从巨石下爬了出来,后来终于完成了中兴伟业。迨山中建寺,好事者即把刘秀隐藏的地方叫做“皇藏洞”,峪叫做“皇藏峪”。又因刘秀曾在黄桑树下饮马,所以又名黄桑峪,这便是皇藏峪名称的由来。
我住在皇藏峪二十多天中,因为真升师兄当瑞云寺寺主的关系,食宿方面常住里都以客人的身份招待我,既不上殿,也不过堂,吃饱了随意到山上溜达。因此,我常常自己爬到该峪的最高峰——羊鼻子,俯瞰峪中的景色。皇藏峪的树木种类之多,是有名的。故有“北京的人全,皇藏峪的树全”之说。最使人感到惊异的是:许多合抱粗细的古柏,多是从石缝中生出,那些地方不但没有土质,水分想也不会太多,可是它们居然就能够长得那样子高大,你说怪也不怪?
除了从石缝里生出许许多多的古柏之外,其它的树木也自然组成了一幅极其美观的画面,看吧:那些黄叶树、红叶树、绿叶树、紫叶树,以及红黄叶相间,紫绿叶相间等等的树,满山满峪,比比皆是,身在其中,令人几乎忘却了是“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怆”的深秋季节!
七 初乘火车
读者看了我在皇藏峪的经过,也许要问:“你既然是去南方参学,在皇藏峪休息一两天,也就该赶路了,为什么在那儿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呢?”
这有两个原因,我必须向关心我的读者说明。首先我要说明的:我去皇藏峪的真正目的,既不是羡慕那儿的风光,也不是贪图那儿的安逸,而只是想找真升师兄设法给我弄点路费。可是,我到皇藏峪那天,真升师兄正在山下一个叫“土盆”的庄子上收租,见了他我把来意说明之后,他显得很不高兴,然而看在师兄弟的情面上,终于他还是答应了给我想办法。不过,他说:“最少要等个把月。”什么理由呢?他不肯说,尽管我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也只好耐着性子等。这就是我在皇藏峪一住二十多天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交通问题,也可以说是时局关系。我到皇藏峪不几天,日本在南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就传开了!受日本鬼子蹂躏八年之久的老百姓,一听这个消息,论理是应该狂欢一番吧?但事实上,他们更感到不安,更感到惶恐了!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大家一听说日本投降了,都忙了手脚,往日保民抗日的游击队也不见了,而以打家劫舍发迹的土匪竟然乘虚而入。他们疯狂地扰乱地方秩序,破坏南北交通,限制人们的行动,这情形恰像前门刚刚赶跑了强盗,后门又悄悄地走进一只狼来!
本来,皇藏峪距离津浦铁路是很近的,到徐州南边的曹村车站,也不过仅十五华里,照说只要能够乘上火车,到七百里以外的南京,不应有什么困难。可是,谁想得到呢?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才不几天,那些个土匪就将徐州以南,蚌埠以北的铁路,破坏得已似“柔肠寸断”了!中央军虽然日夜抢修,一旦离去,土匪们则又像家里没有猫的老鼠,钻出来又肆无忌惮地大扒一通,甚至把路基都夷为平地。等到得到消息赶来,他们早已鼠窜豕突般地,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就因为这样子,一等再等,一拖再拖,待了二十多天,直到时势缓和了些,真升师兄才把我和海秀(海秀是我徒侄的徒弟,在皇藏峪住很久了,比我小一岁,但他已经受戒,敲打唱念,样样精通)送到黄山头火车站,好不容易买了两张到南京的三等火车票,我师兄感叹地说:“这种车一开动,坐在上面很冷,但买不到快车票有什么办法呢?”言下之意好像叫我们坐这种车有点歉疚似的;可是,在我这个破天荒第一遭坐火车的人来说,已是感到千足与万足了,更何况是在那样的环境下!
我同海秀刚刚爬上火车,随着一声刺耳的汽笛,火车就开始蠕动了,车上车下,立时沸腾起一片嘈杂的声浪,冲激着每个人的心房,使人惊呼、紧张、辛酸和痛苦,因为这一批旅客之中,多是割爱辞亲远走异乡去谋生的人儿啊!
车一离站,送行者的声音听不到了,旅客们也各找各的位子坐了下来。我同海秀从行李内抽出一条棉被,把身体依靠在行李上,互相靠得紧紧的,再把棉被盖在身上,头一缩,将两耳装进棉袍子的领子里,闭起眼睛,便随着咔咔嚓嚓,咔咔嚓嚓,愈转愈快的车轮声,默念着佛号,觉得很舒适,并不像真升师兄所说的:“这种车一开动,坐在上面很冷!”
当时,蚌埠以北正遭水灾,我们虽然坐的是夜车,但在皎洁的月光下,举目四望,仍能看到一片汪洋的大水,把铁路两侧的许多村落包围着,目睹这种景象,我很难过,心想:“人祸再加上天灾,他们怎样还能生活下去?”可是,当火车停在故人桥站,我看到那些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端着托盘卖烧鸡的小贩,在车厢外面,前后左右跑来跑去地叫卖时,我才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不过,我心里仍为他们难受:“可怜的人儿啊!你们所受的苦难,多是由‘往昔所造诸恶业’招感而来,谋生的门路很多,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在那血淋淋的刀下,求得蝇头小利去维持生活呢?”
感谢那列火车,它经过一夜半天的奔驰,由黄山头……而故人桥;由故人桥……而蚌埠;由蚌埠……而滁州;由滁州把我们平安地送到与南京仅一江之隔的浦口。在浦口下车,又忙了一阵子,我同海秀即买棹渡江,到达了南京挹江门外的下关。
八 到达南京
南京,古称建康,亦称金陵。三国时代的孙权,以及东晋、宋、齐、梁、陈各朝代,乃至明太祖皆建都于此,到了永乐皇帝迁都北京,才改称为南京。市区在长江下游南岸,北枕狮子山,南控雨花台,又有乌龙、幕府等山屏列于外,形势虎踞龙蟠,气象万千,雄胜无比!
我同海秀到达南京下关,大约是下午两点左右,乍见到那种“车似流水马如龙”的场面,两个人都紧张得手足无措,尽管在码头旁边走来走去地徘徊着,竟不知怎么进城的好!海秀在数年前去常州清凉寺受戒时,曾来过南京一次,照说问问路什么的,他应当比我强得多,无奈他的脾气一向是不愿跟别人讲好话的,如果勉强叫他去讲,就等于要他的命。我虽然比较容易开口些,但因为讲话的乡音太重,问了好几个人,人家不是现出一种不屑理睬的样子,就是嗤之以鼻,望望我而去,弄得我也没有勇气再开口了!
正在为难,恰巧来了一个担担子卖馒头的山东老乡,我买了他几个馒头,顺便问他去鼓楼的路。他说:“到鼓楼很容易么!从这儿到挹江门,进了挹江门,顺着马路一直走,不要转弯,多则一点钟就到啦!”讲到这儿,他看看我和海秀,接着又说:“你们有行李,最好是坐马车去,一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啦!”海秀一听说有马车好坐,欢喜得雀跃不已!在那位卖馒头的山东老乡指引下,我们在挹江门附近找到一辆马车,在上车之前那位山东老乡又嘱咐我们说:“你们先到车上坐着等,客一满车就走啦!到鼓楼价钱有一定的,不必讲价,否则,你们就会吃亏!”说过,我们尚未来得及向他道谢,他已挑着担子扬长而去!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鼓楼呢?因为我同海秀离皇藏峪的前夕,真升师兄曾对我说:“你们俩个到了南京,可以去鼓楼东边保泰街东岳庙,找习初当家师,他是我以前在普陀山同住的道友,又是咱们的邻庵,你们到那儿只要一提我的名字,他一定会很客气地招待你们;同时也好向他打听打听宝华山今年传不传戒,如传的话,你还来得及赶冬期。不然,你们可以暂住那儿赶赶经忏,明年你再去受戒。”所以,我们必须先到鼓楼,然后再去东岳庙。
我们从下关坐马车到了鼓楼,下车第一件事就是问去东岳庙的路,据马车夫告诉我们说:“东岳庙就在警察厅后面。”我正想再问他警察厅在什么地方?他把马鞭子一扬,已驾着车子跑掉啦!不得已,我只好再硬着头皮去问。唉!真是无巧不成书,问来问去,同在下关一样,又碰了几次钉子,仍是不得要领,一气之下,我对海秀说:“就是一夜找不到东岳庙,也不再去问人啦!”不想这一赌气,反而没费吹灰之力,便到了东岳庙,你说天下事,怪也不怪?
东岳庙在北极阁的右前方山脚下,前面靠警察厅,庙后是小火车道,左边是警察厅的拘留所,右边是停放各型汽车的广场,环境嘈杂极了!
庙有两进三殿,前殿东西两间各塑着一匹栩栩如生的大马,一匹是枣红色,一匹是银白色,每匹马侧塑一个牵马小鬼,据说是准备东岳大帝出巡御用。中殿供东岳大帝像,两则为十阎王殿,殿内小鬼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等像,应有尽有,使人看了不寒而栗!
中殿前面院子里的焚金炉中,金纸锡箔的浓烟,向外直冲,使人嗅到那种气味,很难消受。后殿中间供佛,右边用薄板隔开四五个小房间,住着客师。右边靠佛龛是功德堂,再过去即是东娘娘的寝宫,经常不断有几个巫婆,叫呀,跳呀,哭呀,笑呀地胡闹,里面糟糕透了!但是,那儿正有十多位同道,大作其“梦中佛事”呢!他们那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伟大”精神,倒真值得佩服!
我同海秀到达东岳庙的时候,习初当家师以及住在庙里应赴的师父们,刚刚吃过晚饭出去,只有一个香火道人在家看门,他一听说我们是当家师的同乡,随即替我们拿着行李,送我们到后殿左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又走出去打了一盆水,沏了壶茶,然后又问我们有没有吃晚饭?为了免他再去麻烦,我们对他说已经吃过,谈了几句话,他回前院去了,我才把门关了起来,在行李袋里把在下关买的几个馒头取出,便与海秀分而食之。
十点多钟,出外作佛事的师父们陆续回来了,一接谈都是北方人,显得格外亲切,立即都向我们走拢来,你一言他一语地询问着北方的情形。大家正谈得起劲时,一个年纪约四十开外,浓眉大眼的出家人,两手捧一只白磁红花的小茶壶,踏着很稳重的八字步走进来。一位同道即刻与我们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的当家师父!”我同海秀一齐向他顶礼一拜,爬起来即把真升师兄叫我们来找他的意思,陈述了一遍。他的一张嘴抿得紧紧的,一声也不响,两只大眼睛尽管在我和海秀的脸上转。等他看了个够,最后又把目光停留在海秀头上十二个又圆又大的戒疤上,才粗声粗气地指着海秀问:
“你是真升的什么人?”
“徒孙。”海秀说。
“出家几年啦?”
“十九年。”
“十九年?你今年有多大?”
“二十三岁。”
“四岁你就出家啦!”
“是的。”
“在哪儿受戒?”
“常州清凉寺。”
“会不会唱念?”
“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他把海秀的话重复一遍,又看看海秀,然后用一种一言为定的口吻说:
“送你小师公(指我)到宝华山回来,就住在我这儿帮忙好啦!”说过,他也不管海秀同意不同意,即又迈着他的八字步,一摇一摆回前面去了。我看到他那种近乎滑稽的走相,差一点儿没笑出声来!等他走远了,几位同道才对我和海秀说:
“小字头是个牛脾气,人很好的!”
习初当家师走了之后,大家又闲聊了一阵子,就各自就寝了。临睡时我低声问海秀:
“他们刚才说:‘小字头是牛脾气’,‘小字头’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
他笑笑也低声说:
“小字头就是指的当家师。‘当’字头上不是像一个小字吗?”
接着他又说:“我住皇藏峪的时候,就常听从南京回去的人说,想住在南京赶经忏,就必须先学几句赶经忏的术语,否则的话,就会被人家喊为‘大罗卜’。小字头即是术语之一,我在几年以前就懂啦!”
我听海秀一说,不禁哑然一笑,心想:“千里迢迢,冒着生命的危险跑到南京,不意第一天竟学了一个赶经忏的术语——小字头,难道我命中已注定了赶经忏吗?”嘘,我叹了口气,然后往床上一躺!
一夜无话,次日起来用了早饭,庙里住的师父们都又去做佛事去了,当家师邀我和海秀到他房间里叙谈。
他很客气地叫茶房泡了两盏盖碗茶,还摆了四只果盘,三个人围在一张一面靠墙的方桌坐着,先从故乡的邻庵道友谈起,又谈到南方各处丛林下的家风,以及东嶽庙的兴革经过等等,最后的结论是:海秀送我到宝华山后,仍旧回东嶽庙来帮忙。同时当家师并表示,受戒以后,也希望我来东嶽庙住住,赚点“衣单钱”。我听了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表示,就同海秀到街上买东西去了。
此时,日本虽然已投降个把月了,但南京的元气似乎仍未恢复,尤其是保泰街以北的市区,荒凉得简直同乡村无异。我和海秀在鼓楼附近转了一转,只见几个说书卖艺的人直着嗓子号,然并不见有人去听他的书或看他的艺!我低声对海秀说:“这种荒凉冷落的现象,就是中国人恨日本鬼子的最大原因之一!”他说:“我也这样想!”在街上买好东西回到东嶽庙,我同海秀又到北极阁山上和鸡鸣寺跑了一趟,才到吃中饭的时候。饭后即向当家师告假坐小火车到了下关,准备转乘宁沪路的火车,去句容县的龙潭镇了。
到了下关,我同海秀刚刚下了火车,就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出家人,手里提着一支小小的藤篮,在候车的地方走来走去,神情显得很不自在。他看到我和海秀,急忙向我们走来合掌问道:
“二位是不是去宝华的?”
我们边走边向他点点头。到了售票处,我叫海秀看着行李,去挤着买到龙潭的车票。等我买票转来,那位出家人正在与海秀攀谈着,但海秀只是默默地站着听,一句也不回答。于是,我问他:
“你也是去宝华山的吗?”
“是的。”他说,接着连珠炮也似的,就讲了下面一大堆话:
“我是从江西南昌来的,今天早上在码头下了船,就匆匆忙忙跑到这儿,想买张火车票去龙潭。因为买票的人太多,我一手提着这只藤篮(他用手指着藤篮给我看),一手提着个大包袱,挤了几次,也没有挤到售票的地方!正在为难的当口,从人潮中突然钻出来一个出家人,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很和气地问我说:‘您是去宝华山受戒的吧?”我对他说是。他显得非常高兴地说:‘那太好啦!我也是的,我的行李在上午已请朋友带去,因为找一个同乡耽搁到现在,我正愁没人作伴哩!嘿嘿,我们真是有缘!’说着他拿出一张到龙潭的火车票给我看,并且很热心地要给我去买票。您想我怎好意思叫他挤进挤出地替我去买票呢?于是,我拜托他给我看行李,提着这支小藤篮自己去买票了。等我买票回来,行李和人都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先到剪票口排队去了呢,可是,我到那儿仍然不见他的影子,找来找去,直找到现在,仍不见他的踪迹!找不到行李不但无法受戒,连回去都成了问题,因为我身上除了带一点零用钱之外,所有的戒费以及回程的路费,统统都缝在棉被里了,您看怎么办?我急死了!”说过,泪水潸然而下,他几乎要放声大哭了!我看到他的样子也觉得很难过,心想:“在这样的文明古都,青天白日之下,还会有骗子吗?”
一向不爱开口的海秀,此时也开了口,他对那位可怜的同道说:
“你的行李找不回来定啦,那人是马蹓子!”
“马蹓子?”在我听来这名词怪新鲜的,那位同道也与我同样现出一种不懂的神态,两眼直瞪着海秀发呆!
于是,我问海秀:“马蹓子,是什么意思?”
他说:“马蹓子就是骗子,但他们的本事比一般骗子更高明。他们会察言观色,会看风转舵,会装僧变道,会假哭假笑,会三教九流里面所有的术语,会各种方言,他们专在车站,码头人多的场合溜达,一旦他们发现了可猎物,即穷追不舍地在暗中盯着,机会一到,便施出他们的伎俩,轻而易举地就把猎物手到擒来了!”
接着他又说:“我在常州清凉寺受戒那一年,就有两位戒兄的行李被他们骗去。据说南京、上海一带,这种人最多,你怎好不留心呢!”
听海秀这么一说,我好像领悟到点什么似的,遂向他使了个眼色,我提着行李就走,他则莫名其妙地在后面追随着。到了剪票的地方,放下行李,才对他说:
“听了你刚才说的一番话,倒使我想起了在萧县一座小庙里时,那儿的住持所说的‘好人坏人头上都没贴帖子’的一句话来。他说行李被人骗去了,你我都没有看到,谁能保险他本人不是马蹓子呢?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还是‘有钱买斗笠,少管伞(散)事’为妙!其实,我们自己已到了‘自顾不暇’的境地,管也管不了,干脆走我们的吧!”海秀听了似乎不大同意我的看法和想法,但是,他一声也没响,便随同我上了开往句容县龙潭镇的火车。
九 宝华受戒
龙潭,是江苏省句容县属的一个重镇。位置在长江南岸,句容县北,东近镇江,西连南京,又为宁沪铁路必经之路,所以形势显得非常重要。我同海秀到龙潭下了火车,已是万家灯火。当晚在宝华山的下院定水庵过宿,次日一早各人喝了两碗四只眼的稀饭,与该庵当家师告了假,就上宝华山了。
从龙潭到宝华山,一般都说是十八华里。但由于道路崎岖难行,走起来好像比普通的三十里还要远。我同海秀那天走得更糟。按一般的走法,从龙潭去宝华山,应先通过一个狭长的谷口,然后再从一个山麓爬过去,就到了去宝华山的正路。这情形定水庵的当家师虽然对我们说得很清楚,然而当我同海秀出了定水庵走到前面山脚下,一看山并不太高,并且还有通往山上的小路,两个人也毫无考虑,即循着上山的小路走去。走了约莫半点钟,觉得路越走越模糊了!丛生的山草也愈来愈深了!此时我已累得满头大汗,往上下看看不过才走了三分之一,我望望海秀,他也正望着山顶出神!我问他:
“前面没有路啦,怎么办?”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说完即鼓起勇气向上爬去。这样一来,我这个仅比他大一岁的师公,也只好振作起精神,紧殿其后往上爬了!
就这样,爬爬停停,停停爬爬,一小时后,终于到达了山顶。
海秀看见那重重叠叠的山峰,疏疏落落的村庄,弯弯曲曲的河流,方方正正的田畴,以及群群队队的樵夫樵妇们挑着一担担的山柴,在那高高低低的石子路上赛跑时,高兴得亢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直吓得鸡(野鸡)飞兔奔,鼠(松鼠)遁獐逃。我即时警告他说:“在这深山旷野里不可以这样大声!如果这声音被豺狼一类的野兽听到,那还得了?”
他却得意地笑着说:“那也没有什么要紧嘛,大不了咱们‘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罢了!”不想他一上了山,不但忘了形,连性情也变了,由此可见,环境给一个人的影响力,是多么地强大啊!
坐在山顶休息了一刻,身上感到冷兮兮的很难受。因此,我对海秀说:“赶快背起行李寻路下山,不然,马上就会着凉。”我说的话他似乎没听见,仍在那儿指指点点地说个不休。等我背起行李没入在草丛中了,他才从后面急急追来,及至山下找到通往宝华山的正路,又出了满头大汗,并且还沾了一身的草种籽,拂也拂不掉,拍也拍不落,只好一面走一面摘,一面摘一面丢,惹得几个牧牛的孩子看到,前俯后仰,几乎笑煞!
所谓“正路”,可不是现代宽阔平滑的柏油路,而只是由历代高僧大德,从荆棘满山的蓬莽中,开辟出来的一条迂回不平的石子路罢了!可是,千万不要小看了它,因为有无量的法门龙象,都是从这条迂回不平的路走出,然后才步入到光明大道哩!
石子路的右边,张了许多草黄色的旧帐篷,里面住着投降不久的日本军队。此时他们好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不敢耀武扬威地残杀中国人了!也再不敢侮辱中国人了!他们看到路上来往的中国人,哪怕是个小孩子,也竖起大拇指来说声:“您是大大的中国人!您是大大的中国人!”
行行复行行,又足足走了一点多钟,才到了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宝华山下,我们看到那片颇饶诗境的所在,本想休息休息再上山。可巧,很多从山上运柴下来的妇女,停在那儿洗这洗那的,害得我们不得不再爬个山坡,才停了下来休息。说来也真可笑,我们刚刚坐下,她们也挑起担子走啦。只见她们一上路,挑着百十来斤重的担子飞也似地奔跑,并且嘴里还前呼后应的:“吆喝吆,吆喝!吆喝吆,吆喝!”也听不懂她们在吆喝什么?
在那些挑柴的妇女离开山脚的同时,突然看到三个出家人,从下面走来,身上都背着一个大包袱,一经接谈,才知道他们也是来山受戒的。一个是皖北人,两个是苏北人,年纪都与我和海秀差不多。
他们的来临,无形中给我带来了说不出的高兴!原因是海秀曾对我说:“师公!我是老戒,你是新戒,到了宝华山的客堂里,我坐着,你只能站着,说不定知客师父叫照客送单时,还要叫你向我顶礼呢!”因为那时不懂“以戒为师”,以及“先受戒者在前坐”的道理,一听他这么一说很不是味,心想:“师公向徒孙顶礼怎么成呢?将来回到小庙,无论如何解释,也要给徒子徒孙们留话把子。”为此事,我老是觉得忐忑不安!但自己到了客堂什么都不懂,不叫他陪去又怎么办?现在他们三个人一来,一则海秀不必陪我进客堂了,免去了我向他顶礼的尴尬场面,再则人一多胆子也壮些。因此,在上山的时候,我不断地与他们攀谈着,他们三人也对我非常亲切,谈着谈着,不知不觉就穿过了“律宗第一山”的环翠楼,看见了久已闻名的隆昌寺,其境界之美,比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上所说:“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等等,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的是我们四个人却没有那分雅兴来欣赏这大好风光!
我们走到“戒公池”旁边,我叫海秀停在那儿休息,我则随同他们三人走进隆昌寺的山门,而迈向客堂。我们好像衔枚夜行的军队,又好像即将被抓去的小偷,一个跟着一个,悄悄地前进,紧张害怕兼而有之。这情形如果说给现在受戒的人听,可能等于对“夏虫语冰”,他们根本无法体会到其中滋味!因为现在受戒,只要在寺院客堂处登记一下,缴了戒费,即可直达新戒寮休息,即使要到客堂点点卯,也无须那样子紧张害怕。什么道理呢?时代不同了,大家都讲方便了!
唉!有啥子好说呢?自己生不逢时,偏偏在那个时代出家,又偏偏赶到那个地方受戒,从戒期开堂,到烧过戒疤出堂,都是度着“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的生活,戒师们的面孔上始终是涂了一层严霜,整整的一个戒期——五十三天,从来就没有见过他们同一个新戒和颜悦色地讲过一句话,或是慈蔼地笑一笑;哪儿能像现在的戒期,戒师们为了想与新戒们拉拉关系,没有话儿找话儿说!
却说我们四个新戒到了隆昌寺的客堂门外,照规矩各人把各人的包袱轻轻地靠放在走廊下两边的柱子上,分成两列,从客堂门的两侧,先提起靠门框的一只脚踏进去,再向前走两步半,四个人前后站成两排,然后再恭恭敬敬,诚诚恳恳,向上礼佛三拜;拜毕问讯,问讯后四个人就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地合掌站着,纹风不动地等候知客师父的法驾莅临。也不知知客师父有要事没有办完呢?抑是他有意在考验我们四个人的功夫?站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出来招呼,两条腿站得发抖,两只手合掌合得又酸又疼又冷,我正想把手缩进袖子里暖一暖,不料一个身穿淡黄色海青的矮胖子,突然从我后面走过来,我的眼睛才稍微睁一下跟他的眼睛打了一个照面,即赶忙又收了回来看着自己的鼻子,因为他那两只犹如利箭似的目光,好像是专对我发射,把我看得心惊肉跳!
“拜佛!”那个身穿淡黄色海青的矮胖子,在我们四个人面前走了两趟,一种凌厉无比的声音,从他的喉管里挤出这么两个字来。于是,我们依言又拜了三拜佛。
拜过佛,一位靠近我站的戒兄用臂肘碰了我一下,随说:“顶礼知客师父三拜!”四个人又一齐拜下去,那位知客师父(这只是大胆的假设,他是不是知客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在宝华山每位老戒在新戒之前,都有摆出这种架子的资格,不仅限引礼师或知客师)说:“一拜!”我们四人同声颂了一句:“阿弥陀佛!”即起立问讯,仍合掌站着,一动不动。不想那位知客师父,一句话也没有问,就叫我们背起行李,跟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后面,到四堂楼了。
当时我想:“人家都说宝华山的规矩怎样怎样的厉害,看样子也不过如此么?”但是,后来在戒期中事实告诉我,才知道我所想的完全错了!
四堂楼的位置即在客堂的上一层,凡是来山受戒的人,多暂住于此,一直到开堂为止。里面的规矩,跟一般丛林下的上客堂性质差不多,只是没有寮元师罢了;然而堂内的一位香灯师,比起上客堂的寮元师更凶,住在那儿的新戒们,十有八九都以“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待他。我们四人到了那儿,一切如仪之后,香灯师即给我们安单位,单位安好,我向香灯师请个假,即下楼去看海秀。
受过戒的人比没有受戒的人,到丛林下吃香多了!当我下了四堂楼,打算到客堂去找海秀时,在斋堂楼的前面正遇见他同一位老戒师父,肩摩着肩缓步从外面走来。此际他也看到了我,紧走几步,到了我面前就问我到客堂里以后的情形,我一一告诉了他。他说:“那就好了!我下午就回南京,到戒期圆满我再来接你。”说过,他把带来的一点钱拿了出来,留够他回南京买车票的,其余的都交给了我。他即随那位老戒师父向客堂走去,我也回了四堂楼。下午他又到四堂楼来看我一次,并说些要我保重的话,即迳自回南京去了。
海秀回了南京,使我这个第一次出远门的人,不无孤独寂寞之感!好在同路上山的三位戒兄,待我很友善,举凡他们有什么事或外出游览,总是邀我同行,因此,在开堂之前减去了不少的寂寞,同时也游遍了宝华山的名胜古迹。如:寺外的戒公池、环翠楼、祖堂、宝塔、龙池、老虎洞、拜经台;寺内的无梁殿、铜殿、韦陀殿、戒坛,以及许许多多的什么殿,什么堂等等,无不留有我和他们三位戒兄的脚迹,并且有时候假借去大寮(厨房)提水或打饭之便,也常跑到山门外,与那些边晒太阳边捉虱子的老修行们闲聊聊。如果正聊着突然看到一个身穿黄海青(宝华山的引礼师及其他的戒师,都是穿黄海青)的人从山门内踱出来时,我们则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赶快顺着围墙从小角门溜进大寮。
宝华山神奇古怪的故事很多,那些自命“老宝华”的老修行们,不摆则已;一摆起来就没有个完,什么山神土地受戒啦,韦陀菩萨化缘啦,青龙显圣啦,黑虎护法啦,乾隆皇帝寻父啦,八叉和尚不拜君啦,老鼠听梆过堂啦,文海祖师上吊啦,他们一摆起来,那种眉飞色舞,唾沫四溅的表情,使人看到有趣极啦!可惜当时没有照相机,有的话,拍一张下来,现在拿出插入这段文中,一定会为我这只秃笔生色!因为他们各式各样的形态,都像活罗汉呀!
我们希望的日子,也可以说是我们最怕的日子终于来了!一天早粥后,四堂楼的香灯师发布了一项消息,说:“凡是住在本堂的新戒,今天上午一律要把头剃光;剃好了听招呼去洗澡,洗好澡各人把各人的行李整理一下,准备进(戒)堂。”大家听了当然不敢怠慢了!于是,剃头的剃头,洗澡的洗澡,整理行李的整理行李,忙得像戏班子搬家似的。等一切忙好了,香灯师带我们到了大殿前面的丹墀里,他向一位穿黄海青的引礼师合了合掌,轻轻地说了几句话,即告退了;而我们一群则像待宰的羔羊,就任凭几个手里拿着杨柳条子的青年引礼师摆布着。他们大概是受了“天何言哉!万物生焉”的思想,在编班的时候不言亦不语,只要他们认为你的头合乎他们的标准啦,先向你剃光了的头上打一条子,而后再指定你站在右边或是左边,等到按高矮的次序一班班站好啦,再由各班班头依次把该班人的法名、字号,写好交给引礼师,接着即轮到“点名”。在点名的时候,有一位戒兄大概是军人出身吧,引礼师喊到他的法名时,他答了一声:“有!”被那位担任点名的引礼师,著实地在光头上抽了几条子,然后以警告的口吻大声对他说:“以后再喊到你的法名的时候,要答:‘阿弥陀佛’,不准答‘有!’知道么?”那位戒兄哭丧着面孔,又慢吞吞地应了一声:“是!”惹得几位引礼师,不禁捂着嘴巴直扭脖子!
我生平所接触的人物中,最不讲理的,最冷酷的莫过于宝华山戒期里面的引礼师。他们待新戒的态度是:“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也就是说他们打了你,骂了你,你有理也好,无理也罢,你只有念:“阿弥陀佛”的份儿,绝对不可以辩白。否则的话,他们就会把你打死,拉到单(床)底下去!
记得,在戒期开堂的一天,一位手执格栓子(打人的木棍)的引礼师父,对我们新戒说:
“你们既然发心不远千里而来山受戒,就应该把在小庙时的一切习气、毛病收起来,今后行、住、坐、卧一切的一切,都要听我们引礼师父招呼。引礼师父说:西瓜是木瓜树上结的,你们就跟着说:西瓜是木瓜树上的结的。引礼师父说:茄子是葫芦藤上生的,你们就跟着说:茄子是葫芦藤上生的。如果谁个胆敢不依言教,自作聪明,说西瓜不是木瓜树上结的,茄子不是葫芦藤上生的话,休怨引礼师父不慈悲,就用格栓子把他打死,放在单底下,等到戒期圆满,一齐抬到化尸窖里去烧!”
阿弥陀佛!我想,胆子稍微小一点的人,不要说去受戒啦,就是听到这段话,也会吓得昏倒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但这并不是耸人听闻之言,据说在我们戒期之前,确有其事哩!
也不知是我的业障太重,还是活该倒霉!一个法名叫演华的戒兄,偏偏与我同班。在编班点名的那天,也就是开堂的一天,引礼师父点名点到我们一班的时候,他本来喊的是“演华”,因为他是南方人,他的话我有点听不清楚,我只听懂一个“华”字,便以为他在喊我,连忙合起掌来答了句:“阿弥陀佛”!他听了先抬头看我一眼,接着就刷刷照我头上打了两条子,我立时感到头上火辣辣的难受!打过了,他才喝问我:“你叫什么名字?”“阿弥陀佛!我叫真华。”“我喊的是演华,你为什么答应?”“阿弥陀佛!我……”“你什么?”
我见他又把杨柳条子举起来,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有敢再说出理由来,结果还是“阿弥陀佛”救了我!
近年来,寺院传戒,戒师们对待老年的新戒慈悲、方便,这作风很值得称赞,而在宝华山与这种作风恰恰相反。引礼师父对四十岁以上的新戒,特别严紧,特别厉害,他们认为四十多岁才来受戒,一定是中年出家的,中年出家的人在俗时的习气比较难改,说不定会原封不动地都带进佛教里来。这样的人受了戒与自身无益,与佛教有害,所以必须用恶辣楗槌,使他们知所惭愧,庶几能革面洗心,精勤学道!因此,引礼师对年老新戒常说:“你们在家享福享够啦,啃不动鸡骨头啦,要出家受戒来佛教里当老和尚啦!”
话又说回来,宝华山的引礼师们虽然对新戒们的态度近乎野蛮,但对仪规却不马虎。他们在四威仪中时时处处都能作新戒的榜样,为新戒的良导;稍有善根的人,在一个戒期中确能获得不少的法益,尽管所学多是偏于形式(戒相)的,而在住持佛法方面来说,其功仍不可没!当然,除戒相之外,如果再能够去发挥“戒法、戒行”的真义,“律宗第一山”的美名,宝华山实当之无愧!只可惜他们“知少为足”,“浅尝辄止”般地滞留于形式一面了!
除此之外,宝华山最使人感到遗憾的,还有“人事问题”和“烧小锅子”。现在先谈人事问题:
宝华山的人事不和睦,可说是:“由来久矣”!在大名鼎鼎的见月律师时代,就开其端倪了!他老人家曾因人事的不协调,而四次离开宝华。据他自述的《一梦漫言》上说,与他最过不去的是香雪阿阇黎,香雪阿阇黎有一次住在苏州,听说三昧和尚在宝华山入灭了,衣钵也传与见月律师了,很不高兴,从苏州坐船路经龙潭,他都“不进宝华山”。后来虽经“达照师手书劝谏”,勉勉强强到山礼三昧和尚的骨塔,但不久因为在大悲殿刻他自集的《楞严贯珠》,又与见月律师闹翻了,他曾毫不留情地讥笑见月律师说:“今在内刻经嫌其不净,将来屋虚单空,尘厚草深,恐无人为伴扫除”了!极有修养的见月律师听他这么一说,也来火啦,遂以“师慎重其言!龙天常住,先人光明,想不致此,无劳为某远虑。”几句话反驳香雪,结果弄得香雪阿阇黎悻悻而去,死也不肯再回宝华山了!因此宝华山种下了人事不能协调的深因。
我在宝华山受戒的时候,人事的不协调,最显著的地方,是堂里与外寮。在没开堂以前,一天我同一位戒兄去大寮打饭,东板堂里的一个小引礼也去打饭;因为他的饭桶放的地方妨碍了饭头师的工作,饭头师即大发雷霆,顺手把饭桶丢了一丈多远,而且粗里粗气地骂着说:“妈拉个巴子,你的眼睛呢?”那位小引礼便一声不响地捡回饭桶,又按次序放在锅台上。后来我问住在大寮里担水的一位戒兄:“一点小事,饭头师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他说:“这是司空见惯了的事,原因是:堂里的人看不起外寮里的人,而外寮的人就不买堂里的账,因之,彼此弄得冤家一样!”我又问他:“堂里的人为什么看不起外寮的人呢?”他说:“堂里的人有这样的几句话:‘打架是个傻和尚!吃饭跟俩和尚!念经是个哑和尚!’来挖苦外寮的人。外寮的人都是斗大金字不认识一布袋的老粗,当然不会编什么名堂反唇相讥啦,没有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在粗言老拳上占点便宜!”
人事的不协调,谈到这儿为止,现在再来谈谈“烧小锅子”。
谈到烧小锅子,想来也真使人伤心!然这种家风(老住在宝华山的人,说烧小锅子是宝华山的家风),起因也有三百来年了!我读《一梦漫言》,看到上面有这样的一段记载:“先和尚(是见月律师对三昧和尚的称呼)在日,有三太监皈依。孙太监号顿悟,刘太监号顿修,张太监号顿证。豫王渡江,逃进山中,先和尚未回,是达(照)师悬像披剃,及至先和尚返山,彼等各住一房。於(弘光元年)九月三十日,刘顿修和香(雪)达(照)二师等议,欲自房起爨(另起炉灶,烧小锅子),俱已允之。十月初一日,请余至房中吃茶,诸师先已在座,顿修向余叙说起爨事谓:“香师等俱允,今对新方丈说之。”余云:某既是方丈,何不同论?私先允已,后乃令知。今有三事奉告:一者:先和尚,凡诸方请期(传戒),若有私火鼎铛之类,必令先毁,同一大厨,后乃赴请。今涅槃未满四月(三昧和尚于同年六月初四日涅槃),谁敢于本常住别房私爨?此欺先人,断不可为。次者:必要起爨,待余死后,或可任为。(这一句话,遗害无穷)三者:余有因缘别去,不居华山方丈,亦可随诸师主持。若某住此山,岂忍颓废此山?言毕,拂袖出房,香、达二师无语,顿修愧颜失望,藉此因缘,以为兴律之端。”
我读了上面的一段宏论,对于见月律师的敢说敢做的作风,敬佩得五体投地!可惜的是,这“以为兴律之端”的烧小锅子家风,到了三百年后的今天,更炽燃得不可收拾了!
本来是“家丑不可外扬”的,然而为了使后来的人对丛林制度知所取舍,光明的一面固然要宣扬,黑暗的一面仍当要揭露。宝华山是我的戒常住,论理我是不应该把这些不太体面的事写出,惹人讨厌。但本着“我爱恩师,尤爱真理”的观念,觉得把它写出来,公诸海内外四众大德之前,总比埋在心底的好?因此,我必须把宝华山烧小锅子的情形,再详细谈谈:
宝华山大众的饮食之苦,一向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在戒期中,苦的情形使外人简直无法想像得到,故有“打的上堂斋,吃的雪花菜(豆腐渣)”之说。我受戒的那年,正是抗战胜利的一年,其生活之苦,不但外人无法想像,就是在我们以前受戒的人,听到我说的也不一定会相信。因为以往戒期中,打上堂斋虽是吃不到上堂斋,而尚有豆腐渣可吃,而我们那次戒期中,连豆腐斋的名称都没有听说过,更不必说上堂斋了;雪花菜当然也无从吃起了!也许有人要问:难道在吃饭的时候一点菜都没有吗?有,那只是不知道腌了多少年的又臭又酸的咸菜,在吃稀饭时,一个人给你一撮子,点缀点缀而已!
还有,我们受戒的时间是五十三天,在这五十三天中好像只吃了四顿干饭(每逢初一、十五一顿),其余一日三餐都是稀饭。可是,戒师们和那些住寮房的“上座”与执事什么的,则每天都有干饭可吃,说起来他们的道(盗)心,真会使你气得五体投地,大喊:“佛陀啊!您的‘不得别众食’的言教,不意竟被号称‘律宗第一山’的宝华子孙,破毁无余!”
那么,戒师们的干饭究竟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比如说:初一日中午要吃干饭啦,有侍者的人即先叫侍者拿只饭桶到大寮按次放好,没有侍者的就自己拿着饭桶去放。等到打饭的梆子一响,饭头师拿起一只五、六十斤重的锅铲子,插进大铜锅里(这只大铜锅,一次可煮十三石米的饭)翻几下,然后按次分饭,大桶(可容五十人的饭)两铲子刚好,小桶(二十人的饭)一铲有余,分好之后,各人的饭桶拿到各人寮房里去,这时候小锅子里的青菜豆腐或什么的,刚巧烧好,房门一关,他们就热热烘烘地吃起来了!吃过把剩饭一收,等到再吃的时候,放进小锅里一炒,又是一餐。因为山上的天气寒冷,一桶饭吃个半月二十天也不会馊。所以,他们初一到十五,或是十五到初一,每天都有干饭吃。可是,新戒们就不成了!初一吃一顿干饭,另一顿就得伸长脖子等到十五;有些好心的行堂师,在添饭时候尽管他们很同情我们,再三地说:“你们难得吃一顿干饭,发心多吃些呀!”然而我们的肚皮毕竟不是戒师们的饭桶,若是,尽量装一装,也许就不至于在半饥饿的状态下,受五十三天的苦了!
写到这儿也许还要有人问:“新戒们都吃又臭又酸的咸菜,戒师们的青菜从哪儿来?”提到这个问题,我只好再把“抢菜”的事谈谈!
什么叫做“抢菜”呢?我想凡是在宝华山受过戒的人,应该都知道那儿出坡的事最多。因此有:“想受宝华山的戒,扁担绳子一齐带。”不知内情的一定要问:“受戒带扁担绳子干么?”告诉你吧!带扁担绳子就是出坡时挑柴、挑水、挑米、挑菜用的。有一次出坡去龙潭(上下共三十六华里)挑菜,回来的时候刚刚过了环翠楼,就见住寮房的“上座”们,在路边站着,如果有一担又嫩又肥的青菜经过他们面前,即争先恐后地对那个挑青菜的新戒连说:“跟我来!跟我来!”于是,他便前头带路,把那个挑青菜的新戒带到他的寮房内,叫新戒把菜担子放下,然后把菜一颗一颗地在他指定的地方摆好,他才现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对那个挑青菜的新戒说:“十多里路挑这么多的菜上山,你们太辛苦了!赶快回堂去休息吧!”就这样,比如说:从山下挑上来一百担菜,库房里假定能收到五十担,那一定是护法韦陀尊天菩萨的加被;不然的话,很难达到这个数字。我当时奇怪库房里的负责人,怎么任那些“上座”们“抢”,也不闻不问?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一个心眼!
唉!学上海人讲句话吧!真是“罪过杀来”!因为不知不觉已把宝华山的琐事扯得这样子多了,如果不就此打住,再天南地北地乱扯一通,恐怕有些长老一定要骂我的山门了?但是,话既然已开了头,好像我故乡的黄河有了缺口,在急流冲激中,你想一下子把它堵住,是很难的。那怎么办呢?就只好先设法来缓和急流的冲势,减轻缺口的激荡,然后再赶快把它堵起来,庶几乎就不至于泛滥成灾了!现在让我也先缓和一下心潮的冲势,挽回口头上的激荡,掉转笔来写点有关戒堂里的正事,来结束“宝华受戒”的“节目”吧!
本来,戒堂里有些事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然为了使一般人对出家人受戒的生活有点认识起见,我认为还是有方便谈谈的必要!
说到宝华山的戒堂,嘿!不但在其它寺院找不到那样子讲究的,就是在四方丛林也是绝无仅有。据说我的得戒和尚上妙下柔上人六十岁传罗汉戒时,一次曾开了二十多堂(一堂约六十人),房子仍是绰绰有余。不像台湾传戒,有个二三百新戒,戒常住就要临时搭竹棚子做戒堂。同时,每一戒堂的中间都有一个小巧玲珑的佛龛,里面供着庄严的佛像,当新戒们一天的佛事作完回到堂里,必须先排起班来礼佛三拜,然后长跪合掌,静听该堂的开堂师父(宝华山的规矩是维那开首堂,其余的各堂是按资历深浅的次序而分任开二堂、或三堂、四堂的)开示。开示了,再“一齐起立”礼谢师父,而后再背对背静静地把袈裟抽下来,海青脱下来,折叠整齐,放在规定的位置,再轻手轻脚地去架房(厕所),事毕回来,在堂外廊下把袜子脱掉照规矩卷好,才能谈到睡觉。但睡觉也有睡觉的规矩,也不像在其它寺院戒期中那样的方便,想睡的人就自由去睡,不睡的聊聊也无所谓。
早上板一响,连揉一下眼睛的工夫也没有,就要火速起床,在昏黄的灯光下,穿衣束带(为了争取时间,有人干脆和衣而眠)。一切妥当了,即赶往架房,事毕顺便在楼下洗个两把半的脸,再回堂穿海青、披袈裟、礼佛,然后各人回到各人的单位前坐下,当值的人给每人倒一杯盐开水,这时候有点心的人可以偷偷地拿出来吃,没有的喝杯开水就算了。等听到鼓敲三阵,才按部就班地出堂去大殿做早课,这时大约是三点半到四点左右。
宝华山的早课时间之长,实为诸方丛林中所少见。不说别的,仅楞严咒前面“妙湛总持不动尊”的一段偈颂,就要哼三四十分钟。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的原因吧?有些上了年纪的戒兄,功课还做不到一半,就要“告假”向架房里跑。俗语说:“管天管地,管不到屙屎放屁”。可是,这两句话在我们戒期之中,一点也行不通。假使你内急想去架房而不是去架房的时候,向引礼师告假,引礼师不但不准,反而用杨柳面(打杨柳条子)供养。因此,在上殿或演礼的时候,哪怕被大小便胀得直不起腰来,也只有“忍”的份儿。如果实在是忍无可忍啦,那么,就硬着头皮向引礼师喊一声:“师父小便!”或“师父大便!”拔腿就奔。当然,回来的时候“杨柳面”是有得吃了!
依理说,既然出了家做了佛弟子,就应有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的美德,但是,人的七尺之躯,毕竟不是铁打铜铸的,太过亏待了它,它就会给你一点颜色看看。可是,宝华山的戒师们可不讲这一套,他们认为你受戒就是来受苦的,如果不给你一点苦头尝尝,受什么戒?因此,他们所有的苦,一股脑儿向新戒们身上堆,你承受得了,无话可说;承受不了,就送你进化尸窑,反正宝华山有三百六十个山头,柴草有的是。有一位安徽蚌埠的老戒兄,每堂佛事下来,都用一种“悔不当初”的口吻哭诉着对我说:“我早知道受戒这样苦,打死我我也不来!”
其实,上殿、过堂、出坡等苦,多多少少还有点儿伸缩性,唯有在演“三坛正授”时,那才堪称为不折不扣的苦哩!
什么是三坛正授呢?三坛正授就是:初坛正授沙弥戒;二坛正授比丘戒;三坛正授菩萨戒。戒期中一向有:“跪沙弥,打比丘,火烧菩萨头”的三句话,以我个人亲身所体验到的“跪、打、烧”三种滋味,最难忍受的不是“打”和“烧”而是“跪”。什么道理呢?因为“打”和“烧”为时都很短,同时“烧”只是一次,“打”也不会天天挨,而“跪”却是戒期中的常课。我这样说,也许有人认为我的话出了毛病:“你刚才说跪沙弥,怎么一眨眼你又说‘跪’是常课呢?”所谓“跪沙弥”只是偏重之词,受比丘戒,菩萨戒仍是照跪不误,这跟说:“经、诠定学也;律、诠戒学也;论、诠慧学也。”道理是一样的。想想看,在一个冰天冻地、北风如刀的严冬,合掌跪在大殿前丹墀里的麻石板上,一次最少两个小时,等到佛事完毕,三师回寮,得戒和尚才边走边说:“恭喜你们受过沙弥十戒了!”或是说“比丘大戒”和“菩萨大戒”的时候,新戒们已冻得僵尸似的,除了机械地答一声:“阿弥陀佛”,此外还能做啥?
最后,且让我再下几句评语:“宝华山的引礼师们威仪都很好,教规也很认真,就是太过于严厉,严厉得近于残酷,使受戒的人,怨恨心多于敬畏;仇视念胜过感激。”
十 毗卢赴考
宝华受戒的事谈完了,现在让我再来谈谈去南京毗卢寺考佛学院的经过吧!
在戒期中,自从大家头上烧了十二个戒疤,领到一张戒牒和一本同戒录之后,就好像大学毕业的学生拿到了毕业文凭似的,心内既兴奋又紧张。同时,还有一点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于是乎三个一群,五个一队,互相交谈着未来的计划:
有的人计划着回小庙当家或作住持。
有的人计划着去金山、高旻参禅。
有的人计划着去苏州灵岩山念佛。
有的人计划着去常州天宁寺学唱念。
有的人计划着去朝四大名山。
有的人计划着去终南山住茅篷。
有的人计划着去上海或南京赶经忏。
有的人计划着去宁波阿育王寺拜舍利。
有的人计划着去缅甸礼大金塔。
有的人计划着去观宗寺研究天台教义。
有的人计划着就住在宝华山学戒律。
有的人毫无计划,能过且过,随遇而安。
我呢,原是打算等海秀来山接我时再决定的,后来因为受了一位戒兄的怂恿,竟去了南京毗卢寺,计划着考佛学院读书。这一计划后来虽然落了空,而使我大失所望,但这毕竟是我参学过程中的一站,所以必须叙述一下,作个交代。
我是怎样受了一位戒兄的怂恿,去南京毗卢寺考佛学院的呢?其经过情形是这样的:
当宝华山的戒期快要进入尾声时,一位戒兄发布了一桩令人高兴的消息,大意是说:南京有人来信告诉他说太虚法师快来南京啦,到了南京就准备在毗卢寺办佛学院,现在教课的法师都请好了!招生简章不久也要贴出了!戒期中如有发心求学的僧青年,于戒期圆满后,可先到毗卢寺报名,应考,阴历年过了一定开学,此千载一时的良机,万万不要轻易放过等语。这一消息一经传开来,那位戒兄立时成了众人“巴结”的对象,大家围着他七嘴八舌轰了一阵,结果连他自己共计九个人志愿去南京毗卢寺,而我也是这九个人中的一个。
去南京毗卢寺的计划决定之后,我即写了一封信给海秀,告诉他不必来山接我了,并且说明我不愿去东岳庙赶经忏,愿去毗卢寺考佛学院读书的决心。
毗卢寺是南京名刹之一,面积广大,殿宇众多,一栋式样新颖,庄严宏伟的观音殿,使该寺在衰老的气氛中,显得生意盎然!
我们九个人离开了宝华山,到了毗卢寺的客堂一切如仪后,知客师大概已经看到了我们头上的戒疤,知道我们是来“赴考”的,很客气地问了几句话,就亲自把我们送到客堂右边的一栋房子里去了。那栋房子一明两暗三间,右边的一间住着一位法师;左边的一间是广单,可睡十多个人;靠走廊的一面有个大玻璃窗,窗下有一张大方桌,看看书写写字什么的,看来很方便。知客师把我们送到这样的一间房子里,大家觉得很满意,以为受过戒第一次出外挂单,就遇到这样客气的知客师,和住这么好的房间,能说不是“福报”吗?
知客师指示着安好了单,到大寮里过了个二堂,又到大雄宝殿和观音殿以及济公殿瞻礼一番,已是打板作晚课的时候了,我们原准备去随喜的,但知客师父说:“你们远道而来,太辛苦了!在房间里休息休息,不要去做晚课。”他这几句话犹如严冬的太阳,使我们冷寂的心,有着一丝丝温暖的感觉!
次日清晨,在斋堂吃过早粥,回到住处,不大工夫,昨天招待我们的那位知客陪同维那师和僧值来我们房间里,维那师进了门劈头就问我们会不会经忏?其他八个戒兄有七个说会,我和另一个说不会。那位僧值一听说我不会经忏,用一种轻蔑的神态瞄了我一眼,他心里好像在说:“看你也有二十多岁了,连经忏也不会,虽然受过戒了,还不是个饭桶?”然而维那和知客,则用一种安慰和鼓励的口吻对我和另一个不会经忏的戒兄说:“不会没有关系,可以在这儿慢慢学。”接着他们又对会经忏的七位戒兄说:“近来常住里的佛事很多,希望你们发发心,帮帮常住的忙!”说过,他们三人走了,那七位会经忏的戒兄,伸伸舌头做个鬼脸,遂异口同音地“哼”了一声说:“帮忙?我们又不是专来赶经忏,岂有此理!”话虽这样说,但后来他们还是乖乖地依着知客、维那的意思去做了!
从那次知客、维那和僧值师,到我们房间里“移樽就教”之后,七位会经忏的戒兄无形中都成了忙人。客堂里每天挂出的佛事牌上都有他们的大名,今天张府念经,李府拜忏,赵府放焰口;明天刘府放焰口,孙府念经,马府拜忏;总之,念经也,拜忏也,放焰口也等佛事,无日无之。起初那七位戒兄颇不高兴,每次念经或拜忏回来就牢骚满腹地说:“我们是来读书的!为什么天天叫我们去念经、拜忏、放焰口!真是莫名其妙!”(我也这样想)可是,当他们做了半个月的佛事下来,每人拿到一大叠花花绿绿的钞票时,竟又把钞票扬得高高的,以挑逗的口吻对我炫耀着说:“侉子!你看钞票多好!快点学,学会了好拿钞票!”说老实话,看他们的钞票,想想自己的困难,的确有努力学学经忏,常此混混就算了的念头;但有时候常住里因人手不够,叫我去滥竽充数站空班时,心里就会想:“我冒着生命的危险出外参学,就是为的这个吗?”
也不记得是到毗卢寺的第几天的一个晚上了!东岳庙的习初当家师和海秀坐着黄包车来看我。海秀见了我就问:“师公!您住在这儿怎么样?”我对他说:“很好!”习初看一眼我身上穿的一件露着棉花的破棉袍说:“我看你也很好,棉袍都向外流脂油了嘛!”
语气间有点责备又带挖苦。接着他又说:“老弟!不要硬啦!跟我去东岳庙吧!你不愿赶经忏,我不勉强你,只要在庙上帮忙写写算算,每天就给你一个单子钱(等于念一天经代价)。那边住的又都是北方人,吃吃大面、馒头、水饺什么的,总比住这边一天吃一顿老米饭,喝两顿包谷粥强吧?”
习初说过,两只大眼瞪我老半天,似乎在等我答覆。于是我说:“老师兄盛意我非常感谢!但我无法接受你的盛意。因为我来这儿的目的是求学,不是为了金钱和享受。这儿生活虽是苦些,然比起宝华山来好多了,更何况每月还能找个零用钱。至于衣服穿好的穿坏的我也无所谓,孔老夫子的弟子子路,穿着破旧的衣服与穿狐裘的人站在一起,尚不觉得难为情,难道出家人穿破衣服还怕人家笑吗?”习初当家师听了我的话,好像很不高兴。不过,他没有驳斥我,只是言不由衷地说:“也好!你既然下了决心,就在这边磨炼磨炼吧!”说过,他就和海秀坐着两辆黄包车回东岳庙了。
常言道:“看破世事惊破胆,识透人情寒透心!”真的,世事人情太可怕了!当你与他人环境相同,才能均等,或是有被利用的价值的时候,一好百好,处处都好!一旦他人环境比你好了,才能有发挥的机会了,或是不需利用你了,他对你的态度马上就会变样,甚至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这种情形并不仅限于在家人,出家人也是一样,有时比在家人实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真是令人伤心的一件事!我说这话并非是无的放矢,而是有事实为证的;现在把这一事实写出,请看看人情可不可怕!
同我去南京毗卢寺应考的八位戒兄弟,他们虽然都是南方人,但在戒期中,乃至初到毗卢寺的时候,我们不仅是志同道合,彼此间的感情也是与日俱增的。这对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在丛林下参学的我来说,确有着很大的鼓励作用。不幸得很,一向与我“志同道合”的戒兄,到毗卢寺不久就拿我当他们的开玩笑的工具了!他们对我的称呼以“侉子”代替了“戒兄”;对我的态度以讥笑代替了敬重,结果弄得恶口相向,大打出手,九个人几乎都被“摈出”毗卢寺的山门!
我在前面曾经说过,毗卢寺的佛事是“念经拜忏,无日无之”的话,因此,七位会经忏的戒兄,钞票日见其多,而人也日见其疲劳了!每天在念经拜忏之后,吃了晚饭他们就上床睡觉。常住里的规定原是九点熄灯的,所以我常在吃了晚饭以后的一段时间内,读读功课,写写字什么的。但为了怕惊扰他们的睡眠,我多是以“默而识之”的方式读,从来就没有出过声。然而他们却不管这些,一见我坐灯下展书读的时候,便肆无忌惮地大叫:“侉子!侉子!睡觉!”说过,咔嚓一声,就把电灯关了。前几次多少还带点开玩笑的性质,经我说些好话,要求要求,他们就把电灯开开(说来不好意思,那时我连开关电灯也不会),让我继续读下去。可是,后来完全以威胁和怒骂的口吻对待了。如说:“侉儿!侉儿!快睡觉!不睡,揍你!”或是说:“你妈的,搞什么玩艺,还不睡觉?告诉你吧,再用功也拿不到我们这样多的钞票!”说过仍把灯熄掉。我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再哀求他们也不会生效了,我只好据理与他们争论一番。但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争论的结果还是我吃亏。有一次我很气恼地说:“你们实在欺人太甚了!我读书,既不请教你们,又不敢出声,你们睡你们的好啦,为什么一定要妨碍我呢?熄灯的时间是常住规定的,我并没有违犯常住的规定呀!你们不是无理取闹吗?你们说我再用功也拿不到你们那样多的钞票,告诉你们,我用功是为了将来考佛学院,不是为了钞票,请你们不要再这样,不然的话,我真要对你们不客气了!”
我认为这番义正词严的话语,定能使他们知所惭愧,以后不再揶揄我,乃至不再谩骂我,大家就好“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了,那该多么好呢?但事实却大谬不然,他们不唯不停止对我的揶揄和谩骂,更变本加厉地以“联盟”形式,要轰我“出境”了!在这当口我的无明火实在无法再耐得下去,于是,与一个法名叫什么清的——即是我每晚看书时关灯的那一个,一言不合,起了冲突。他立在广单的边缘,被我照脸上掴了一记巴掌,不知道是他太无用,还是我在盛怒之下用力太猛,他竟应声倒在床上,两手捂着脸,没命的“妈呀!我的妈呀”的嚎!其他睡在床上的几个,在我掴那叫什么清的同时,也都挺身坐了起来,齐用手指着我直吼:“你敢打人?你敢打人!”我说:“是的,我打了他,你们如果不服气,就都下来吧!”结果,没有一人下床。
一阵暴风雨过去之后,房间里除了被打者的哭声之外,一切都归于沉寂了!沉寂得连电灯泡都好像蒙上了一层黑纱,显得阴森森的黯然无光!在我正想回到窗下时,对面房里住的一位法师,恰巧踱进门来,我向他合合掌,他点点头看看我,又看看那位正睡在床上痛哭的戒兄,然后默默地面对广单站着。
坐在床上的几位,一看法师进来啦,好像一群原告见了法官似的,一致地向法师陈述着我的不是。等他们陈述得差不多了,那位法师也俨然以法官姿态给予宣判了,他先对那几位戒兄说:“我虽然很少到你们房间里来,但对你们的情形我很清楚。你们受戒后既然结伴来此参学,住在一起就应当互相敬重,互相谅解,互相勉励,互相协助,使彼此在品格上,在学识上,在修持上都能日日长进,时时增益;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同参道友,同学良朋!要知道一个出家人生活在丛林下,最要紧的是能与大众和合,最要不得的是骄慢嫉妒;尤其是你们刚刚受了戒出外当参学的人,这两句话更要切记在心,并应时时处处警告自己说:‘骄慢、嫉妒甚于毒蛇,万万不能让它在我心中生起啊!’可是,以我的观察所得,好像你们根本就没有这种意念,不客气地说,你们这个样子,实在辜负了你们的师长和你们自己!”说到这儿,法师转过身来,用手指着我又对坐在床上的几位戒兄说:“他从老远的北方跑到南方来参学,是很不容易的,你们应以真诚的友谊同情他,鼓励他,使他减少人地生疏之感,而安心修学;你们不惟没有这样作,反而障碍他和欺侮他,时常听你们叫他‘侉子!侉子!’倒没有听他叫你们蛮子过。试问:如果你们之中,有一人去北方参学,许多的北方人用这种态度对你们,你们当作何感想?”(听他说到这儿,我哭了)稍停了停,他又指着那位被我打的戒兄说:“侮人者然后人侮之,难道你这不是咎由自取?将人心比自心,处处好过太平春!希望你以后把这两句写起来,贴在你每日起居能看到的地方,念念熟,就不会再被人打了!”说过,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看你人满老实的,行为怎么这样子粗野?要知道在丛林下‘交口相骂,举手相打’不管有理无理都要受遣单(开除)处分的;他们欺侮你或是骂你,可以到客堂同他们理论,不可以随便举手就打。不是见你常常读《遗教经》吗?你记不记得:‘忍之为德,持戒、苦行所不能及;能行忍者,乃可名为有力大人,若其不能欢喜忍受恶骂之毒,如饮甘露者,不名入道智慧人也。’”念到这儿,他好像忘了似的,想了想又说:“‘当知瞋心,甚于猛火,常当防护,无令得入,劫功德贼,无过瞋恚’的一段遗教?”当时我的确想回答他说:“法师说的我都知道,不过,我惭愧得很!实在没有‘欢喜忍受恶骂之毒,如饮甘露’一般的修养工夫。何况他‘恶骂’我已不止十次了呢?如果我闷着忍下去的话,恐怕他们将得寸进尺要向我头上屙屎了!”但我没有敢这样说。法师见我不响,似乎认为我已认错,于是他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接着他又对坐在广单上的几个人说:“不要再争执啦!不然,将来你们总有后悔的一天。”说过,他走出我们的房间,我们九个人,谁也没有再哼一声,即各自睡去。
我躺在广单上,沸腾的思潮,犹如在挹江门外看到的扬子江里遇着大风的急流,汹涌澎湃,滔滔滚滚,一起一落地冲激着我的心,使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想:“这一下子完啦!明天法师把我打人的事传到客堂,知客师父对我的处分可能是先打一顿香板,而后如法师所说的‘遣单’。打打香板也就罢了,假定遣单怎么办呢?回北方小庙吧,有着飞蛾投火般的危险;去东岳庙吧,又有着从丘陵坠落在幽谷样的感触!”就这样展转反侧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他们几个人呢?听了法师一说,好像也觉得事态严重了!一夜穿梭也似的,出出进进向外跑,并且在广单上不时彼此咕咕唧唧地交谈着,大概在研究对策。倒是被打的那位戒兄能沉住气,他只是在刚到广单上睡的时候,呼唏呼唏地叹了几口气,不大工夫,他就心安理得地“梦见周公”去了!
我记得次日正是阴历十二月二十七日,早粥后知客会同维那和僧值,在斋堂里分配扫塔上供等事宜。分配完毕,其他的都走了,知客师父把我们九个人留在斋堂。随着那位年纪轻轻的,个子小小的,面孔白白的,文质彬彬的,时常笑嘻嘻的维那师父,先看看被我打的那位,腮帮子肿得好像贴着半个苹果的戒兄,然后走到我跟前笑问:“昨晚上你为什么打×清师?”我听了心里猛然一惊,急忙起立合掌,用手指指那位叫什么清的戒兄说:“请维那师父先问问他吧!”论说这样的答复,对常住的执事在礼貌上是不应该的;可是,那位慈悲的维那师父,并不在乎这些,他又笑了笑,既没有去问那位清戒兄,也没有再问我,他即站在斋堂中间,讲了一段内容与昨晚那位法师所说的大同小异的开示,在最后他说:“你们打架的事,大和尚都知道了(消息好快),依常住的共住规约来说,都应该遣单的,现在姑念你们都是初次出外参学,不施任何处罚了。不过,你们要切记:以后不可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否则的话,不仅要遣单,在遣单之前还要重重地打你们一顿香板!”接着他又说:“马上就要扫塔上供,你们赶快回去准备准备。”说过他就笑嘻嘻地同知客师走了。我们九个人则如获“大赦”似的,走回了住处。在路上我曾这样想:“奇怪呀!为什么维那师父的开示,跟昨晚那位法师说的内容几乎一样呢?难道那位法师已做了我的义务辩护律师了吗?不然,维那师父怎么会对我这个‘侉子’这样子客气呢?因为法师、维那和欺侮我的几个戒兄都是南方人呀,听说南方人是最卫护同乡的,为什么这一次竟成了例外?奇怪!”
十一 贫病交迫
时序的巨轮不停地转着,新年刚过,一眨眼又是元宵节了!
元宵节,给南京数十万的市民带来了狂欢!带来了光明景象!而却粉碎了我无时不忘入佛学院读书的美梦!因为,在阴历年前,尚不时听人说,佛学院过年就要开办的消息,可是,新年一过,大家都讳莫如深似的,一字也没有人提起了,使我万分焦急!然而,毗卢寺的佛事,随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佳节,却一天比一天兴隆了!会赶经忏者的收入,也一天比一天增加了!只有时运不济的我,从朝至暮,从暮至朝,躺在广单上呻吟着!“害病吗?”也可以说是病,不过,还是说“害疮”比较正确些,“害的什么疮呢?”疥疮,是说痒痒得彻骨,说疼疼得要命的疥疮!说到“害疥疮”,使我很自然地联想到宝华山的“戒公池”来。
据说,宝华山戒公池里面的水,本来是“清冽甘美”,使饮用的人能“延年益寿,百病不生”的。也不知道是住持人无德呢?还是宝华山该衰落了?那“清冽”竟一变而成为“浑黄”,“甘美”一变而成为“苦涩”了!常住人已成了习惯,吃了戒公池里的水,还能不能“延年益寿”(大概是不会了!否则,他们为什么在戒期中,叫新戒们去距寺三四里路的龙池抬水吃呢?)不得而知,而生疮害病的人尚不多见。但是,到那儿受戒的人,吃戒公池里的水,十有八九,都生疥疮,还有生恶心疮的。因此,有人说戒公池里的水,是隆昌寺里的污水(包括小便在内)总汇,这话虽然有点儿缺德,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寺”与“池”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形式,一遇雨天,寺里的污水漫流,哪能不向池里灌呢?
我在戒期圆满下山的时候,手指和脚趾之间就发现疥疮的“苗头”了,不过尚未严重到影响行动的程度,初到毗卢寺时因为天气冷,也没有大的变化,只是偶尔痒一阵子就算了,可是,一过年,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再加上过年时吃点冬菇什么的,不几天浑身生起黄豆般大的紫色脓泡,卧也卧不下,坐也坐不得,痛苦得不可言喻!幸亏大殿上有一位生性慈悲的香灯师,一有空就帮我搭药,不然的话,不说别的,急就急死了!
“有病就应该慢慢地调养,急什么呢?”话虽是有理,一个零丁孤单、穷而且病的人,焉能不急?
说穷,那时的我实在当之无愧!一件棉袍破得如东岳庙的习初所说的都向外流脂油(棉花),一条又薄又短的棉被卷起来时,可能还没有弘一律师在宁波七塔寺挂单的行李卷大。因为他老人家尚有一条破草席子包着,而我则一条草席子也无!至于钱,虽然还没有到我的老师——慈航菩萨——遗嘱上所说的“身无分文”的地步。但是,如果想坐黄包车去街上看看医生,诊断费和医药费不谈,就是车资我也负担不起。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是谁把我病的消息传到东岳庙去的。在一个灰濛濛的雨天,我正痛苦得在广单上睁着眼躺着,突然见海秀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走进来,他看到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样子,竟放声哭了起来!不一刻习初当家师也来了,见了我就说:“老师弟!你真是自找罪受!如果早听我的话去东岳庙,就是害疥疮也不会这样子惨呀!请你不要再硬啦,我已对这边的知客师讲过啦,马上就同我们坐黄包车去东岳庙。”我无力地摇摇头对他说:“这儿的佛学院办不办还没有一定,我想再等个把月看看,如果真的不办啦,再去东岳庙亲近你!”他听我这么一说,又来火了,他看看房间里没有外人,于是低声对我说:“我住南京十多年了,难道还没有你清楚吗?告诉你吧,你不要再在这边等着做入佛学院的梦啦,这边根本没有办佛学院的消息。你说这边有人去信到宝华山,说这边要请太虚法师办学院,完全是没有的事,即有,也是幌子,招揽你们这班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帮忙帮忙经忏而已,而你这个‘老实头’,就一头撞在南墙上,不知拐弯啦!”
我听习初这么一说,突然使我想到:来毗卢寺的第二天早上,知客、维那和僧值,到我们房间里劈头就问“你们会不会经忏”的话来,哦!我惊讶地叫了一声:“那么我就跟你们去东岳庙吧!”
十二 寄居东岳
入佛学院的梦想既然粉碎了,我只好一拐、一瘸地离开了毗卢寺,而迁移到一向被我认为“环境嘈杂极了!里面糟糕透了”的东岳庙。在走的时候,几位同住的戒兄,似乎比平时待我的态度好了不少,他们都帮着海秀替我收这拾那忙来忙去。其实,我的东西除了一床破棉被之外,只有几本廉价的旧书,有海秀一人收拾就足够,根本就用不着他们帮忙,但他们既然自动来帮忙了,怎能予以拒绝呢?因此,我连说:“谢谢诸位戒兄!谢谢诸位戒兄!”他们也异口同声地说:“戒兄何必客气呢?我们总算有缘吧?不知不觉我们在毗卢寺已共住两个月了,这期间大家虽然曾发生一点点不愉快的事,还不是因为大家都年轻无知吗?现在一听说你要去东岳庙了,我们都很难过!过去的事请你把它忘掉吧,我们后会有期!求学既然没有了希望,不久我们也要各奔前程了!”我说:“是的,我们的确有缘!不然的话,我们相离何止千里?怎么能够同在一个地方受戒,又同在一个地方参学呢?只可惜我们的缘太浅了些,如果缘深,我们能同在一个佛学院读书,不是更好吗?不过,山不转水转,我们只要有缘,如诸位戒兄所说,定会‘后会有期’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完全忘掉虽是不易,然请诸位戒兄放心,我绝对不会怀恨的,但愿清戒兄能原谅我就好了!”说过,大家哈哈笑了阵子,即由海秀替我拎着行李,习初师陪我到客堂告假。出了客堂,我又特别拐到大殿里礼谢那位好心的香灯师,然后就同习初、海秀分坐黄包车去了东岳庙。
东岳庙的环境情形,我在《到达南京》一节中,已经大略谈过,现在且谈谈庙里的人事。
东岳庙除了当家师以外,住有十四位客师,一个烧饭的(兼茶房),两个挑经箱的香火道人,再加上我共计十九个人。因为当家师以前曾对我说过:“你不愿赶经忏,我不勉强你,在庙上帮我写写算算,每日给你一个单子钱”的话,所以我到东岳庙养好疥疮之后,即做些写写算算的工作,很轻松!闲下来,不是看看经,就是唸唸佛,倒觉得日子很好打发。因此,引起了少数客师们的不平,他们常冷嘲热讽地对我说:“我们一口热气换一口冷气哼了一天,也不过才拿一个单子钱!你坐在屋里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四菜一汤吃着,细叶子茶喝着,自由自在地写写字,打打算盘,看看经,唸唸佛,不慌不忙,一个单子钱就到手了,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另有一位把我挖苦得才惨哩!有一天我在练习大楷,他看了一眼,说:“凭你这一手字(说老实话,直到现在为止,我的字还没有一个六年级的学生写得好看)假定再能在佛学院里打滚出来,嘿!丛林下不争着请你当方丈大和尚才怪哩!以咱们老乡的关系,你当了方丈大和尚,还怕你不给咱们一个闲寮房住住?到那个时候,谁敢不让咱们手捋着胡子喝香油?”我听了这些话,只好向他们笑笑,一声不响,否则的话,在东岳庙就休想有太平日子过。
在寺院有一句:“七月里忙和尚”的话,南京也不例外。一进七月,东岳庙的订佛事牌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满得不能再满,唸经拜忏放焰口,每天平均最少四堂。十四个客师忙得固然是“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而当家师也忙得跟走马灯儿似的,坐着黄包车转进转出的不停,烧饭的老赵,为了到外边去找人帮忙,饭也没空烧了,好在师父们出去唸经多在事主家吃,否则也只好“枵腹从公”!这样一来,一向“自由自在写写字,打打算盘,看看经,唸唸佛”的我也不能自由自在了;除了写写算算,招呼来庙上订佛事的和烧香的人之外,还要面对着账簿和钞票,忙得简直无法透气!总之,大家为了钱,都忙得头昏脑胀,失了常态。尤其当家师,忙得他脾气越来越大了!有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一不小心被大殿的门槛子绊了一跤,即转身狠命地把门槛子踢了两脚,并大骂老赵:“为什么不在大殿门前,装一个大些的灯泡?”
在当家师向门槛子发脾气的第二天早上,我在外面吃过烙饼回来,看见当家师正在大殿前面的院子里,同几位师父们谈着做佛事到外面去请人的问题。他说:“南京的规矩是:请客卿是双单子,现在一个人给两个半单子都请不到啦,怎么办?昨晚上的焰口若不是老赵临时冒充一角的话,到手的钞票还不是要乖乖地退还人家?”说到这儿,他一眼看到了我,好像立即得到救星似地,一把抓着我的手说:“喂,老弟!你看这样子好不好!庙里写算的事还是我来想办法,请你随大家出堂去应付应付吧?你是知道的,八个人的佛事,如果只去七个人干,斋主是不高兴的;斋主不高兴,就等于开商店得罪了顾客,这样下去,咱们吃啥?”我说:“敲的,唸的,唱的三样我连一样都不会,怎么好去应付?”他笑笑说:“那没有关系,不信你问问他们(他用手指着几位客师),哪一个不是从闭口真言出来的?可是,现在他们铛、铪、木鱼、鼓都敲得呱呱叫啦!你只要肯用心学,保你不到一年,就可敲放焰口的鱼子了!”接着几位客师也附和着说:“世上哪儿有天生的弥勒?自然的释迦?不会,学呀!老实对你说吧!不管你对赶经忏如何的感想,你住在经忏位子,人家就说你是赶经忏的和尚。与其有名而无实,倒不如名实相符来得痛快!其实,既然出了家,哪一个愿意把一生宝贵光阴,消耗在‘嘛呢吽’上?还不是因时局逼得没有办法?”说过,他们又好像把“哪一个愿意把一生的宝贵光阴,消耗在‘嘛呢吽’上”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大合唱似地,同声高喊道:“混混算了!混混算了!怎么不是一辈子?”使人听了,以为他们都似乎患着严重的“歇斯底里”!
十二 谈赶经忏
在环境的逼迫下,不得已,我终于跟在大众师父们的后面出堂应付了!也就是说,我终于成为一个“名实相符”的赶经忏和尚了!我记得很清楚,这是一九四六年阴历七月十五日以后的事。
本来么,经是佛陀亲口所说,忏是古德依经义所造,出家人为亡者念念经,礼礼忏,放放焰口,只要能够如如法法、老老实实地去做,赶经忏也应该列为自利利他的方便法门之一,有什么不好?可惜的是,一些人把这一种自利利他的方便法门,视同相互交易的商业行业了!因此,念经、拜忏、放焰口的结果,没有利到他人,反而害了自己和佛教!
我在南京赶了半年的经忏,曾亲眼看到几个资质优异、颇有才干的僧青年,因为赶经忏,染上了种种的不良嗜好,而致吐血死亡,又曾亲眼看到几处规模宏伟、道风远播的大丛林,因为经营经忏出些败类的子孙,而使祖庭蒙羞!这能说不是因赶经忏而害了自己吗?这能说不是因经营经忏而害了佛教吗?我敢大胆地说一句:今日的僧伦不振,佛教式微,多半是受了佛事(交易式的经忏)兴隆的影响。因此,我为了奉劝初出家青年道友们,能发起“宁坐蒲团冻饿死,不作人间应付僧”的决心,知我罪我,在所不惜,而来一次“现身说法”,看看当时一些出家人赶经忏的情形,与“僧宝”两个大字,是多么地不协调啊!
我在南京东岳庙正式开始赶经忏的那天,恰巧是去中央门外送殡。我们一共是七个和尚,身上一律披着用粗夏布做成的红色忏衣,前面的两个人敲着大铙钹,其余的五个分别拿着引磬、小木鱼、铛、铪和手鼓,夹杂在送殡者的行列里面,没命地随着抬棺材的往前跑,那些抬棺材的缺德鬼,似乎有意寻和尚开心,他们看着我们七个和尚快要赶上他们的时候,一声“吆喝”,便飞也似地向前奔去!我们为了几个臭钱,为了使亡者的眷属高兴,为了使小字头(当家师)赞赏,为了不被抬棺材的工人小看,就必须与棺材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想与棺材保持着相当的距离,那么,就只有不顾一切(包括身份、名誉等等)地在棺材后面“穷追不舍”了!就这样,头上顶着火热的太阳,脚下踩着滚烫的柏油路,紧一阵,慢一阵地跟着棺材跑。身上披的红色忏衣被风一吹,远看去,每个人身上好像背着一只红色的大皮球,样子滑稽极了!在这当口,每见人向我们看一眼,或是笑一笑,我脸上就感到一阵子火辣辣的,赶忙把头低下去,心想:大概他们在笑我们是“社会的寄生虫”了吧?!
日之夕矣,送殡归来,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吃过晚饭,洗了个澡,正想躺在床上舒展一下腿脚,而当家师却手捧着小茶壶(他不分春、夏、秋、冬、小茶壶都捧在手里),笑逐颜开地对领单子说:“八点钟、某府有一堂倒头经,还要辛苦大家一趟!”在“端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的管”的情形下,大家心里尽管有一千个不愿意,可是,仍得乖乖地“依教奉行”。
说到念“倒头经”,也蛮有意思。
比如说:张府里的老太爷病得奄奄一息啦,专为寺庙介绍佛事的斋婆,这时候就跑到庙上来请人啦。南京人对出家人的称呼是:“和尚老爷”!但“和尚老爷”的头衔,在斋婆们的心目中,也有着三等九级的差别——上等的和尚老爷(方丈、住持、当家一类的人物),她们称为“大老官”;中等的和尚老爷(精明伶俐、年轻俊秀、能戴毗卢帽的一类人物),她们称为“马马虎虎”;下等的和尚老爷(念经是个哑和尚,吃饭跟俩和尚,打架是个傻和尚一类的人物),他们称为“大萝卜”。当然,那些赖佛吃饭,靠僧穿衣的斋婆们,她们所攀交的都是“上、中”等级的和尚老爷了;至于“大萝卜”一类的和尚老爷,她们是不屑理睬的。而“上、中”二等的和尚老爷,对那些斋婆们也是“奉若神明”毕恭毕敬地招待着,不这样,他们生怕“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似的!
斋婆们跑到寺庙里,鼓起如簧之舌,与“大老官”一类的和尚老爷,交头接耳,如此这般地一谈,“大老官”一类的和尚老爷首肯了,于是,便把“马马虎虎”(这儿指领单子的人)的和尚老爷请了来,说明张府的地址,和念“倒头经”需要的人数;“马马虎虎”的和尚老爷,则带着几个比“马马虎虎”的和尚老爷更“马虎”的和尚老爷;如果人数不够应用,就再带一两个“大萝卜”一类的和尚老爷,各人夹着各人的海青,摇摇摆摆地走进张府(偶尔也坐坐汽车或黄包车)。此时张府茶房(大多数都是临时雇用的),已很客气地为和尚老爷们泡好茶,摆好了茶点;于是乎,“马马虎虎”的和尚老爷,以“唯天为大”的姿态,向上首一座,大腿放在二腿上摇着,一边品茗,一边与斋婆和斋主,“一切无碍”般地大转其“*轮”。这时候比“马马虎虎”的和尚老爷更“马虎”的和尚老爷,以及“大萝卜”一类的和尚老爷有福了!因为他们尽可把好吃的茶点,送进五脏庙里去!直等到担经箱的道人喊着:“布置好啦,请和尚老爷开经吧!”大家似乎才想到,今天原来是为抓心顿足,正与死神搏斗的张家老太爷“念倒头经”的呀!
佛法毕竟是不可思议的!张府的老太爷在几个和尚老爷的诵经念佛声中,不一刻工夫就很安静地呜乎哀哉了,免去不少临死挣扎的痛苦!随着张老太爷的孝子贤孙和远亲近邻们,一窝蜂也似地聚拢了来,也不问他们老太爷身上的“去后来先作主翁”的八识先生走也没走,便一面哭喊烧锡箔金纸,一面七手八脚地,替他们的老太爷,穿衣、戴帽、登靴子,乱糟糟地忙成一团。此刻,念经的和尚老爷被挤得已无容身之地,一退再退,不知不觉都退到了庭院里去了,大家无法可想,只好仰起脸来,去数那天上灼灼闪闪的星星!
等到一切穿戴齐备,担经箱的道人带着孝子,到院子里向和尚老爷磕三个头;但这三个头你不要以为是——他们向和尚老爷们表示歉意,或是为恭敬和尚老爷磕的,而不过是催逼着和尚老爷,赶快进入灵堂,去陪伴陪伴他们刚刚死去的老太爷罢了。
俗语说:“有钱能买鬼推磨”,这句话的真实性究竟怎样呢?我没有亲眼见过,不敢瞎说,但身为“三界导师,四生慈父,人天教主”之弟子的比丘僧,为了钱,在熙熙攘攘的大马路上,头顶着火热的太阳,脚踩着滚烫的柏油路,披着袈裟,敲着铙钹,飞也似地跟在棺材后跑着送殡,这却是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的;为了钱,在臭气烘烘、阴气森森的灵堂里,绕着死人大念其“倒头经”,也是亲眼见过和亲身经历过的;为了钱,冒着狂风暴雨,坚冰白雪,在湖滨江岸,放焰口超度亡灵,也是亲眼见过和亲身经历过的。当时做这些事,在感觉上只是有点厌恶,并没有联想到它对佛教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但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堂堂比丘,为了钱,做那种事,真是倒尽了佛教的架子,丢尽了历代高僧大德们的脸!
以上的话,似乎扯离题了,现在再让我把念“倒头经”的一幕说完吧!
孝子磕过了头,和尚老爷们随着孝子进了灵堂,“有志一同”,莫名其妙地向死人行了一个问讯礼,这才是真正念“倒头经”的开始。
一开经,嘈杂的人声是停止了,而灵堂里的气氛,却更加阴森得可怕!因为此时张府的远亲近邻已分别离去,张府的女眷们也回避了,几个垂头丧气的孝子,匍匐在灵床的前面,不声不响地加添着破铁锅中行将熄灭的金纸,那金纸吐出的绿色火焰,不时在破铁锅的边缘旋转着,显得鬼影幢幢,又仿佛张老太爷有一只手,正在那金纸灰中,点收着他的孝子贤孙为他准备去丰都城的路费;担经箱的道人与张府的茶房,则悠然地低声交谈着,那副样子恰像城隍庙墙壁上绘画的两个把守丰都城门的小鬼,正计划如何去大敲一下张老太爷的竹杠!而几个和尚老爷呢?和尚老爷么,则正把宝贵的命阴(古德有:“一寸光阴一寸命阴”的话)系在几文臭钱上,在那儿有气无力地哼呀哼地拖!
等把经念了,已是深夜时分,茶房端来了一小锅的糯米稀饭,四盘小菜,殷勤地劝着和尚老爷们说:“和尚老爷请用吧!这个是清心火的!”但是他哪儿知道,和尚老爷送了一天的殡,又念了多半夜的经,困而且累的身心,除了想大睡一觉之外,什么也不想了呢?因此,任他说破了嘴皮,和尚老爷连睬也不睬他一眼,就一个个醉汉似地各人夹着各人的海青,撞撞跌跌,出了张家的大门,回东岳庙了!
可是,说也奇怪,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在马路上经凉风一吹,瞌睡虫似乎即随风去了,精神也不知道从何处又悄悄归来?尽管肚子因饥饿咕咕噜噜提出了抗议,但和尚老爷们的说笑声,在夜空里飘旋着,却仍能使在街上巡逻的警察先生们,无可奈何地“侧目而视”!
大伙回到庙里,二一添作五地拿了几十块钱,把熟睡中的老赵喊醒,叫他到保泰街山东老乡开的面铺里,买几斤机器轧的面条,回来在饭橱里找点晚饭吃剩了的菜肴,和在面里一煮,就吃开了。真是巧得很!大家刚刚把面碗端在手里,面条送进嘴里,另一堂出外放焰口的人正好回来。他们一见有面好吃,也不管三七二十几,拿起碗来就盛,盛好就吃,任凭出了钱的人挖苦、笑骂,他们也不在乎。就这样说着笑着,吃着闹着,及至睡在床上,已是“不知东方之既白”的时分了!
在大家睡兴正浓的当儿,当家师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大家起床了!领单子的师父,揉揉惺忪的睡眼,气虎虎地吼着说:
“小字头!一大早你就在这儿鬼吵鬼叫的什么事?”
东岳庙的当家师就这样好!佛事好,进账多,师父们开开他的玩笑,或是弄讼弄讼他,他都能怡然受之,不以为忤;如果三天没有佛事,或是佛事多了,家里的师父们不够分配,外边又请不到人,千万开不得玩笑。否则,他的“牛脾气”一发,那你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啦!那天晚上他因为不慎被门槛子绊一跤,大骂老赵为什么不在大殿门前,装个大些的灯泡,就是为了佛事多,外面请不到人而发的。领单子的都是东岳庙的老人,摸清了他的脾气,所以这次骂他“鬼吵鬼叫”,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嘻皮笑脸地走到领单子的床前,手指着领单子师父的鼻子,笑骂道:“小乖乖,你睡昏了头吧?今天不是孙家和李家各请七个人念经吗?起来吧,小乖乖!晚上的焰口一定有衬!”
住在南京赶经忏的出家人,生活情形,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大致都是如此,很少有什么改变,如说有的话,那除非是遇到没有佛事的时候。
没有佛事,怎样来打发时间呢?那也要看各人的性格而定。有嗜好的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外面找你需要的东西,就是闹翻了天,由你自己负责,当家师也不过问。没有嗜好的人,可以在房间里埋头大睡,如果感到睡得无聊啦,那么就约一两个志同道合的人,去中山门外灵谷寺,中山陵,明孝陵,中华门外的雨花台,玄武门外的玄武湖,观音门外的燕子矶,水西门外的莫愁湖,鸡鸣寺山下的台城等处玩玩。如在秋冬之交,有兴趣的话,能到栖霞山去玩玩更好,因为那儿不但有满山谷如火一般的红叶,更有说不尽的名胜古迹。如栖霞寺的全景,千佛岩的石窟,舍利塔上的释迦八相成道图,禹王碑上的文字,纱帽峰上的松涛,以及一线天、桃花涧、珍珠泉、飞来佛等等,都是使人“乐而忘返”的胜境。假定时常能畅游其间,对于龌龊的身心,确有很大的洗涤作用,只可惜赶经忏人,对这方面的兴趣太缺乏了!不然的话,为什么都如陷入深泥中的老象,而不能自拔呢?
还有,住在经忏位子使人最伤脑筋的,是有空闲的时候,也不能安心用点功。譬如说:今天庙上没有佛事,你想在房间里打打坐、念念佛、看看经,同寮的人不是骂你“老魔王”,就是骂你在“装模作样”。再不然,如果他看你在打坐,就讥笑你说:“你的腿子坐得这样子好,为什么不到金山、高旻去住?在那儿住个三冬五夏,说不定会找到娘生以前的面孔哩!”如看你在念佛,就说:“你为什么不去灵岩山呢?灵岩山是专修念佛的道场,像你这种念佛功夫,到那儿打个把精进七,稳得念佛三昧!”如见你在看经,就说:“老同参!我看你还是去宁波观宗寺学学教吧!一旦学成了法师,你讲大座,我当维那,不强似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嘛呢吽’、‘嘛呢吽’地赶铛铛皮好吗?”总之,在那种环境下厮混,恰像蜾蠃之与螟蛉,先把你“蔽而殪之,幽而养之”,日子久了,非叫你“类我,类我”不可!
我在前面曾说过,东岳庙共住十四个客师,十四个客师中有两个领单子的。其中的一个名字叫乐禅,年纪三十岁,除了个子矮些,面相、谈吐、唱念都很好;曾在普陀山前后寺当过多年的维那,因为与习初是同参,习初在东岳庙当了家,就把他请下山来到东岳庙领单子。他初到东岳庙时道心好得不得了,佛事无论如何忙,他早晚都要持大悲咒一百零八遍,念观音圣号若干声,以为常课。可是,住了不到半年,他的道心好像寒暑表遇到冷气团,便直线下降了!一降降到以吸鸦片烟、喝老酒代替了他持咒念佛的必修功课;他的收入平均超过一般清众两倍以上,但后来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记得七月里有一次在小九华山下放普度焰口,他赤着下身穿上海青披上袈裟就上台了!念到“六字大明王,功德不可量,现前清净众,异口共宣扬”的时候,他竟悄悄地对敲木鱼的人说:“伙计!我尿啦!”
另一个领单子的,名叫仁善。是南京土街口观音庵当家师仁义的师弟,人极聪明,长得又帅(现在我还保留着他的一张四寸大的照片),喉咙也好,对于当时南京经忏界流行的散花、叹骷髅、叹七七和七杯茶、七杯酒一类的玩艺,样样精通,因为他有许多这样“优越”的条件,十五岁到东岳庙赶经忏,十七岁就登上领单子的“宝座”了,习初当家师叫他时,常以“小乖乖”代替“仁善”二字,那些专跑寺庙靠和尚老爷吃饭穿衣的斋婆们,亦莫不以能收他作干儿子为荣。因此,他的干妈、干姐姐、干妹妹,多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了!
一九四六年,仁义(仁善的师兄)法师从泗阳逃难到南京,先住在东岳庙,他看到他的师弟那种“随缘”随变的作风,很不高兴。他曾对我说:“出家人初出外参学为了找几个衣单钱,在经忏位子住住本无可厚非;但切不可一入经忏位子,就被钞票迷了窍,不知回头!”因为他对赶经忏有这种见解,虽然他是一个“经忏专家”,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老修行的派头,“随流”而不“合污”。这不能不说是“应院”(莲池法师称经忏位子为应院)里的一枝奇葩了!后来由于毗卢寺峻岭和尚的介绍,他到观音庵当家去了,临走前曾老实不客气地训了仁善一顿,无非是希望他赶快离开东岳庙,去佛学院读书,或是到有道风的丛林下去住,但结果仁善还是使他失望了!这也难怪,日日在欢乐中打滚,朝朝在女人前放肆,已成了习惯的人,一旦想叫他到规矩森严的丛林下,去吃老米饭,坐冷板凳,喝臭菜汤,睡大广单,怎么行呢!同时,他又是东岳庙里最重要的一支台柱,当家师岂肯轻易地放他?我离开南京不久,就听说他因为于唱念时好出风头受了内伤,时常咯血,曾一度去毗卢寺住,但不久即离去,后来就没有再得到他的消息了!
以上所谈的二位,都是年轻有为的可造之材,只因一念“贪心”走错了道路,致使从迷入迷,将错就错,终于把“五趣流转中,人身最难得”的人身,陷入深不可测的污泥塘里,自己无力爬出,他人也爱莫能助,大家只好眼巴巴地让他沉!沉!沉下去!
走笔到这儿,我想起高峰妙禅师的故事来。
高峰妙禅师是位大名鼎鼎的禅宗耆宿,但他在年轻时代却是一个赶经忏的能手。一天夜间在斋主家放过焰口,于回寺途中经过一个村庄,庄上即有很多的狗向他猛扑狂吠不已,他老菩萨正在不知如何对付的当口,只听一间茅屋中有一老妪问一老翁道:“半夜三更的什么人还在外面走路,惹得狗子狂吠?”
即听老翁答道:“这时候在外面走路的有什么好人?不是赶经忏的和尚,就是行劫的强盗!”
高峰妙禅师,不听则已,一听既气愤又惭愧!暗想:“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他好的不比,偏要以赶经忏的和尚与行劫的强盗相提并论呢?”但继之一想,这也是“咎由自取”,自己既然出了家,就应该听经研教,弘法利生;或是老实修行,了生脱死,为什么要自甘堕落的,干这日夜倒置的赶经忏的行业呢?于是,便发愿道:“宁坐蒲团冻饿死,不作人间应付僧。”果然,后来便成了一代高僧!
最后,我希望因陷于赶经忏的泥塘中,无力自拔的青年同道,看过我这个故事之后,能奋力跃出这个泥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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